我那句“還會燉酸菜白肉”,就像往一鍋燒開的油里,扔了一塊冰。
“刺啦”一聲。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空氣里那股子新鮮的馬糞味兒,好像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了煙火氣的轉折,給沖淡了不少。
壓在我身上的那幾座大山,明顯地,松動了一下。
我脖子上那把刀,那抹能把我魂兒都凍住的冰涼,似乎也因為“酸菜白肉”這四個字,染上了一絲人間的溫度。
我眼角的余光,能看見那雙明黃色的龍靴,沒動。
靴子的主人,也沒說話。
他只是在看我。
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看一個怪物的審視。
多了一絲……探究。
就像你在古玩市場的地攤上,扒拉了半天,突然從一堆假冒偽劣的破爛里,翻出個看著有點像那么回事兒的玩意兒。
你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你,想看個究竟。
我心里那面破鑼,敲得更響了。
有戲!
老子賭對了!
這天底下,管你是皇帝還是乞丐,英雄還是狗熊,都他媽得吃飯。
而對于一個從小在皇宮里,周圍全是在白山黑水間出來的東北人,哪怕他后來當了皇帝,他味蕾深處,最惦記的,還得是那口爛糊的,酸爽的,帶著豬油香氣的,家的味道。
“呵?!?/p>
一聲輕笑,從我頭頂傳來。
很輕。
卻像一把小錘子,輕輕地,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酸菜白肉?”
乾隆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
“你一個跳大神的,還會這個?”
“會!”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
“萬歲爺,您有所不知。我們跳大神的,講究一個‘通’字。上要通天神,下要通地府,中間,就得通人心。這人心,說白了,不就是吃喝拉撒睡嘛?一個連人都琢磨不透的,他算個屁的神仙!”
我這套歪理邪說,張口就來。
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再說了,這酸菜白肉,可不是簡單的吃食。那是咱們關外人的根!那酸菜,得是自家地窖里,用大石頭壓著,腌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那白肉,得是帶皮的五花,肥瘦相間,在滾水里緊過,再下到酸菜鍋里,咕嘟咕嘟,燉上一兩個時辰?!?/p>
我說著說著,自己都快流口水了。
我仿佛能聞到那股子霸道的,讓人欲罷不能的酸香味兒。
我能看到那白肉被燉得晶瑩剔透,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瘦肉的部分,吸飽了湯汁,又香又爛。
“最后,再配上一碟拿蒜末、辣椒油和醬油調的蘸料。我的媽呀,萬歲爺,您就想吧,一片肉,蘸上料,配上一口酸菜,再扒拉一口大米飯……嘖!”
我故意砸了咂嘴。
那聲音,在這死寂的黃昏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誘人。
我感覺,周圍那些侍衛(wèi),吞咽口水的聲音,都響亮了不少。
乾隆這個天生吃貨也沉默了。
他那張英俊得不像是凡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威嚴和審視之外的,第三種表情。
一種,近乎于懷念的,恍惚。
我知道,我戳中他了。
他可能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了他的阿瑪(雍正),想起了那些回不去的,屬于盛京(沈陽)的舊時光。
人啊,最怕的就是回憶。
回憶這東西,比什么刀子都鋒利。
它能悄無聲息地,捅進你心里最軟的地方,然后,輕輕一攪。
不疼。
就是酸。
酸得你想掉眼淚。
“好?!?/p>
乾隆終于開口了。
就一個字。
卻像是一道圣旨,一道免死金牌。
“你既說你會算,那便給朕算算?!?/p>
他頓了頓,那雙清亮的眼睛,像兩顆寒星,死死地盯著我。
“朕,此刻,最想見的人是誰?最想辦的事是什么?還有……朕今晚,到底想不想吃你說的那個……酸菜白肉?”
我操。
這他媽是連環(huán)套??!
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刁鉆。
第一個,是人情。第二個,是國事。第三個,是剛才我自己挖的坑。
答錯一個,我這顆剛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的腦袋,就得立刻打包送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
不是裝神弄鬼。
是我真的需要閉上眼睛,才能把我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彈幕,評論,還有歷史講座的片段,給捋順了。
CCTV-9……《故宮100》……《乾隆下江南》……《清史圖說》……
我那顆可憐的,只為了應付考試才裝了點東西的腦子,此刻,就像一臺奔騰一代的破電腦,正在瘋狂地,超負荷地,運行著一個比《永樂大典》還復雜的搜索程序。
有了!
紀錄片里那個戴著眼鏡,一臉褶子的老教授,他那口標準的普通話,仿佛就在我耳邊響起:
“乾隆皇帝的第一次東巡,在政治上,有其極其重要的意義。首先,是祭祖,向列祖列宗,尤其是他的父親雍正皇帝,宣告自己已經坐穩(wěn)了江山。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要見的,是幾位當年跟著他爺爺康熙皇帝打天下,如今已經告老還鄉(xiāng)的,八旗元老。他要看看,這些手握重兵的老家伙們,心,到底還向不向著他這個新皇帝……”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神里,充滿了“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棍特有的光芒。
我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略帶沙啞的,仿佛剛剛從神游天外中歸來的語氣,緩緩說道:
“萬歲爺,您此刻,心里惦念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p>
“是長眠于這片黑土地下的,愛新覺羅家的列祖列宗。您想跟他們說說話,告訴他們,這大清的江山,在您手里,穩(wěn)當著呢?!?/p>
“您最想見的,是那幾位跟著圣祖爺(康熙)南征北戰(zhàn),如今在家里抱孫子的老將軍。您想看看他們的身子骨,還硬朗不硬朗。也想看看他們的心,還熱不熱?!?/p>
我說到這里,故意停了下來。
我能感覺到,乾隆的呼吸,亂了。
周圍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我繼續(xù)加碼。
“至于您最想辦的事……萬歲爺,您是想讓這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您的仁德。但您更想讓那些個心里有小九九的臣子們,知道您的……手段?!?/p>
“您想讓所有人都明白,這大清國,誰說了算?!?/p>
我每說一句,壓在我身上的力道,就輕一分。
當我說完最后一句時,我感覺,我身上的那幾座大山,已經變成了幾座小土丘。
我甚至能稍微地,動一動我的手指了。
“至于……今晚這頓飯……”
我咧開嘴,笑了。
那笑容,帶著一絲狡黠,一絲了然,還有一絲,東北人特有的,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壞。
“萬歲爺,您不是想吃?!?/p>
“您是饞了?!?/p>
“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p>
“轟——”
我這話,就像一顆炸雷,在人群中炸響。
那些侍衛(wèi)們,再也忍不住了。
一個個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們看我的眼神,已經從看怪物,變成了看神仙。
“你……你……”
乾隆指著我,那根指節(jié)分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地,發(fā)抖。
“你到底是誰?你如何知曉這一切?”
來了!
圖窮匕見了!
我心里狂笑,臉上卻是一片高深莫測的淡然。
我學著電影里那些得道高人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口氣,嘆得是百轉千回,充滿了滄桑和無奈。
“天機。”
“不可泄露?!?/p>
我心里卻在瘋狂地刷著彈幕:廢話!老子看紀錄片看的!B站上關于你東巡的分析視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那點小心思,在21世紀,連秘密都算不上!
就在我以為,我這次的危機公關,已經可以打一百分的時候。
乾隆,突然問出了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最致命的問題。
他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和銳利。
“好一個天機不可泄露?!?/p>
“那朕再問你?!?/p>
“你既是我大清子民,為何不遵祖制,剃發(fā)留辮?”
“唰——”
那把剛剛離開我脖子的刀,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貼了上來。
比剛才,更冷。
更狠。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完了。
百密一疏。
我他媽忘了這茬了!
這在清朝,是死罪!是要掉腦袋的!
我的大腦,再一次,死機了。
這一次,是徹底的,無可救藥的,藍屏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說我是天地會總舵主?
說我信了洋教?
說我天生禿頂?
不行,都不行!
就在那把刀,即將劃破我喉嚨的千分之一秒。
一個詞,一個我平時罵人時最愛用的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中的黑暗。
老毛子。
對!
老毛子!
我瞬間,又活了。
我臉上,立刻掛上了比竇娥還冤的,悲憤交加的表情。
兩行滾燙的,被逼出來的眼淚,瞬間就涌出了我的眼眶。
“萬歲爺!”
我這一聲,喊得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您可得給小的做主??!”
“小的……小的這條辮子,不是自己不想要,是……是被人給剪了啊!”
“誰?”
乾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羅剎國(俄羅斯)的老毛子!”
我聲淚俱下地,開始了我這輩子,最精彩絕倫的一場即興表演。
“想當年,小的還在長白山里修行,一個不留神,就被一伙打獵的羅剎鬼給掠了去!他們把小的綁到了他們的船上,一路向西,帶到了一個……一個叫歐羅巴的地方!”
“那地方的人,一個個紅毛綠眼睛,不敬神佛,不尊王法!他們看小的留著辮子,就說小的……是野人!他們幾十個人,按著小的,用他們的大剪子,硬生生地,就把小的的辮子給……給鉸了!”
我一邊說,一邊捶胸頓足,哭得像個被搶了糖吃的二百斤的孩子。
“萬歲爺,您是不知道啊!身可死,發(fā)不可剪?。∵@是咱們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是咱們滿人的根啊!小的當時,就想跟他們拼了!可小的,手無寸鐵啊!”
“這奇恥大辱,小的記了一輩子!小的日思夜想,就想著能逃回來,回到大清,回到您的腳下!如今,小的終于回來了,您可不能因為這根辮子,就冤枉了小的的一片忠心啊!”
我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感天動地。
連我自己,都快信了。
乾隆沉默了。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懷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好奇。
“歐羅巴?”
他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
“那是個什么地方?那些紅毛……老毛子,他們,過得如何?”
魚兒,上鉤了。
我知道,我今天,死不了了。
我不僅死不了,我還要給我自己,掙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擦了擦眼淚,收起了悲憤,換上了一副,充滿了過來人智慧的,憂國憂民的表情。
“回萬歲爺,那地方,邪乎得很?!?/p>
“他們那兒,最近這些年,出了不少幺蛾子。搞什么……‘啟蒙運動’,就是一幫人,天天閑著沒事,瞎琢磨,琢磨人是哪來的,天上的星星為啥不掉下來?!?/p>
“還真讓他們琢磨出點名堂了。有個叫牛頓的,前些年剛死,他就算出來了,說咱們腳底下這地,有股子邪乎的勁兒,能把所有東西都往下拉,所以蘋果才砸他腦袋上?!?/p>
“還有,萬歲爺,您信不信,再過個十來年,有個叫富蘭克林的,他能把天上的雷,給抓下來,當燈使?!?/p>
我看著乾隆那張,從震驚,到迷惑,再到難以置信,最后,變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思索的臉。
我知道。
我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而我,禮鐵祝,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連自行車鏈子都蹬不動的窮光蛋,犟種。
從這一刻起。
將成為他,愛新覺羅·弘歷的,唯一的,門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