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
像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掉在了冰面上。
清亮。
通透。
還帶著一股子讓你想跪下的,天生的貴氣。
可就在這清亮和貴氣底下,藏著那么一絲絲,一丁點兒,幾乎微不可查的,卻又無比熟悉的東西。
那玩意兒,就像是你家樓下開了二十年的小飯館,燉酸菜里那股子離了本地就再也找不著的,獨特的酸味兒。
大碴子味兒。
雖然沒我那沈陽口音來得那么“沖”,那么“硬核”。
但那股子藏在字正腔圓里的,屬于黑土地的靈魂,它藏不住。
就像一個穿了龍袍的太子,就算他學會了說官話,學會了吟詩作對,可他一著急,一上火,罵人的第一個字兒,還得是“操”。
我那已經(jīng)死透了,被嚇得魂飛魄散,準備去地府排隊投胎的腦子。
“嗡”的一下。
像是被人用除顫儀狠狠電了一下。
活了。
我心里,像是西伯利亞的凍土層,被一顆核彈給炸開了。
炸出來一片,綠油油的,帶著希望的,狗尾巴草。
東北話?
這哥們兒,說的,是東北話?
我操。
我操?。?/p>
那一瞬間,我脖子上那把冰涼的,能隨時結(jié)果我小命的刀,好像都不那么涼了。
我甚至覺得,這刀,帶著一絲親切。
就像你家鄰居二大爺,喝多了酒,拿著菜刀,非要給你表演一套“醉八仙”,雖然嚇人,但你知道,他不是真想剁了你。
求生的欲望,像三峽大壩開閘泄洪一樣,在我身體里瘋狂奔涌。
我得抬頭。
我必須抬頭。
我得看看,這個在這鬼地方,給了我一絲活下去的念頭的“老鄉(xiāng)”,到底長啥樣。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感覺我脖子上的每一根筋,都在跟壓在我身上的那座大山對抗。
我的臉,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磨得生疼。
我聽見了自己骨頭“嘎吱嘎吱”的呻吟。
我抬起了頭。
很慢。
很艱難。
像是一臺放了八百年的慢鏡頭。
我的視線,先是落在那雙明黃色的靴子上。
靴子的料子,我叫不上名,但在夕陽下,泛著一層柔和又高貴的光。
上面用金線,繡著龍。
那龍,不是廟里畫的那種死眉塌眼的,也不是旅游紀念品上印的那種呆頭呆腦的。
是活的。
那龍須,好像在風里飄。
那龍爪,好像下一秒就要從靴面上伸出來,抓住我的天靈蓋。
我的視線,順著龍袍,一點一點,往上移。
腰帶。
胸膛。
下巴。
嘴唇。
鼻子。
最后,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
像盛京(沈陽)冬夜里,最亮的那兩顆星星。
清冷,孤傲,里面裝著整個天下的山川河流。
但在這片星空深處,又藏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和審視。
這張臉。
這張臉……
我滴媽呀。
我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
我感覺我的心臟,停跳了。
這不是歷史課本上,那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眼神里透著“朕就是這么牛逼”的,“十全老人”嗎!
乾??!
愛新覺羅·弘歷!
雖然比畫像上年輕太多,臉上還沒那么多褶子,眼神也沒那么深不可測。
但那股子勁兒,那股子“天下第一我第二”的范兒,一模一樣。
我穿越了。
我真的他媽的,穿越了。
我回到了大清朝。
我見到了活的,會喘氣的,說著一口不太純正東北話的,乾隆皇帝。
我的人生,我那二十八年操蛋又憋屈的人生,在這一刻,達到了荒誕的頂峰。
乾隆也在納悶。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這個趴在地上的“怪物”。
這小子,穿得跟西洋畫報里的蠻子似的。
頭發(fā)短得像剛還俗的和尚。
臉上還架著個黑乎乎的框子。
可他剛才那一聲帶著哭腔的“我操”,那股子地道的,不摻假的盛京(沈陽)味兒,又讓他覺得無比的親切和……迷惑。
這到底是哪旮旯蹦出來的玩意兒?
我們倆,就這么對視著。
一個趴在地上,像條被碾過的死狗。
一個站在天上,像個主宰生死的神。
時間,在這一刻,又他媽凍住了。
但我知道,這次,我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我這顆剛被電活的腦子,就得被我脖子上那把刀,給物理超度了。
我腦子里那臺破電腦,開始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運轉(zhuǎn)。
撒謊。
必須撒謊。
撒一個天大的,讓他沒法當場戳穿的,能保住我小命的謊。
cosplay?行為藝術(shù)?
不行,他聽不懂。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八叔?
扯淡,他爹最恨他八叔。
我是從未來回來給你送溫暖的?
他更得把我當妖怪給燒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電光石火之間。
我那被東北二人轉(zhuǎn),鄉(xiāng)村愛情,還有各種評書相聲浸泡了二十多年的靈魂,給了我答案。
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里,有土腥味,有馬糞味,有我自己的血腥味,還有一絲絕處逢生的,瘋狂的味道。
我用盡我畢生的演技,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的,又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
我張開了嘴。
“萬歲爺!”
這一聲,喊得是蕩氣回腸,情真意切。
我感覺我把這輩子所有的奴顏婢膝,都用在了這兩個字上。
乾隆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有戲!
我心里狂喜,嘴上繼續(xù)胡咧咧,語速快得像加特林機槍。
“萬歲爺!小的不是妖怪!小的,是從長白山來的!”
“跳大神的!”
這話一出,周圍那些侍衛(wèi)都“嗡”的一聲,交頭接耳起來。
跳大神的,他們知道。
那是薩滿。
是通天地的神人。
我一看這反應,心里更有底了。
我清了清嗓子,繼續(xù)我的表演。
“我身上這身,不是什么奇裝異服!這是我們跳大神圈子里,最新款的法衣!吸汗,透氣,還防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時候,能保持身體干爽,思路清晰!”
我指了指我身上的沖鋒衣,臉不紅心不跳。
“我叫禮鐵祝!”
我怕他記不住,又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道上的朋友給面子,都管我叫……祝子酒小月!”
這名字,是我初中看一本武俠小說,里面一個娘炮殺手的名字,我當時覺得,賊拉風。
現(xiàn)在,它成了我的護身符。
我看著乾隆那張英俊得不像話的臉上,那抹越來越濃的,像是好奇,又像是看傻逼的表情。
我知道,光靠這些,還不夠。
我得給他來點實在的。
我得給他一個,不殺我的,理由。
我把心一橫,把這輩子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這最后一句話上。
“萬歲爺,我不但會算命,能知過去,能曉未來……”
我頓了頓,咽了口唾沫,用一種極其誠懇的,帶著一絲家常味道的語氣,說出了那句,我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的臺詞。
“我還會燉酸菜白肉?!?/p>
“賊地道的那種。比你們北京烤鴨還好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