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陽觀前的巨大廣場,是灰石鎮(zhèn)唯一稱得上開闊的地方。
地面鋪著巨大的青石板,但縫隙里也填滿了黑色的煤灰。
廣場中央,矗立著那根高聳的石柱,頂端懸浮的聚元珠緩慢旋轉(zhuǎn),散發(fā)著柔和而恒定的白光,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見。
這光芒在灰暗的鎮(zhèn)子里顯得圣潔而神秘。
廣場四周,是鎮(zhèn)上最好的鋪面——糧店、布莊、鐵匠鋪,但生意都顯得冷清,只有玄陽觀對面的香燭鋪子生意興隆。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香火燃燒后的特殊氣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冷氣息,吸入肺里,讓人精神一振,仿佛能滌蕩凡塵污穢。
陸沉隨父母來到了玄陽觀。
淡淡的香火味和那種清冷的氣息飄散出來。
兩個穿著灰色道袍、的雜役弟子筆直的站在門口,神情莊嚴(yán)肅穆。
今天是“玄陽祭”的日子,是灰石鎮(zhèn)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
廣場上早已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
男女老少,無論貧富,都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盡管大多也是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敬畏、期待和些許不安的神情。
所有人都朝著玄陽觀的方向,虔誠地跪伏在地。
高臺上,駐守此地的筑基修士張師叔身著嶄新的月白道袍,面容肅穆,長須飄飄,仙風(fēng)道骨。
他手持一柄拂塵,腳踏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他的動作,一個復(fù)雜而玄奧的淡金色法陣在高臺上緩緩亮起,符文流轉(zhuǎn),光芒四射。
“玄陽無量,庇佑蒼生!”
張師叔的聲音洪亮而威嚴(yán),如同洪鐘大呂,響徹整個廣場。
“玄陽無量!庇佑蒼生!”
廣場上數(shù)千人齊聲高呼,聲音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直沖云霄。
無數(shù)細密的、幾乎微不可見的白色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蟲,從每一個跪拜的凡人身上飄起,匯成一條條涓涓細流,最終匯入道觀頂上那顆巨大的“聚元珠”中。
聚元珠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旋轉(zhuǎn)也加快了些許。
陸沉站在人群外圍,也被這宏大的場面震撼了。
他看著那顆光芒流轉(zhuǎn)的聚元珠,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肅穆與虔誠,心中充滿了向往。
這就是仙師的力量!
這就是匯聚了全鎮(zhèn)人“誠心”的法寶!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張師叔那樣,站在高臺上,受萬人敬仰!
就在這時,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更大的騷動和驚呼!
只見一位穿著更加華麗、繡著云紋的暗金色道袍的仙師,在兩名弟子的簇擁下,從觀內(nèi)緩步走出。
他面容俊朗,氣質(zhì)出塵,目光如電,掃視著下方的人群。
他手中托著一塊溫潤的、散發(fā)著淡淡毫光的玉石。
“是玄陽宗的巡察使!是來選‘仙苗’的!” 人群中有人激動地低語。
巡察使走到高臺邊緣,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奉宗主法旨,今次巡察,特為宗門遴選有緣弟子。凡14歲以上,16歲以下的孩童,皆可上前一試!”
人群瞬間沸騰了!家長們激動地將自己的孩子往前推。
陸沉好奇的看著,他擠在人群中,踮起腳尖,緊張地看著。
一個個孩子被帶到巡察使面前。巡察使只是將手中的玉石輕輕貼在孩子的額頭上。
大多數(shù)孩子,玉石都毫無反應(yīng)。
少數(shù)幾個,玉石會發(fā)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光芒,隨即熄滅。
巡察使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輪到鎮(zhèn)西頭王大牛家的兒子王小虎了。
王小虎長得虎頭虎腦,比陸沉年長一歲,也壯實一些。
他有些緊張地走上前。巡察使將玉石貼上他的額頭。
嗡!
玉石猛地亮起一層清晰的、穩(wěn)定的土黃色光芒!雖然不算耀眼,但比之前那些微弱的光芒強了太多!
巡察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下品土靈根!不錯!可入我玄陽宗外門!”
“嘩——!” 人群炸開了鍋!羨慕、嫉妒、驚嘆、狂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王大牛和王嬸子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謝仙師!謝仙師大恩大德!”
巡察使揮揮手,一名弟子立刻上前,將一塊刻著玄陽宗標(biāo)記的木牌和一個小布袋遞給王大牛:
“這是外門弟子令牌和安家費。三日后,帶他來此,隨我回宗?!?/p>
王嬸子接過布袋,沉甸甸的,里面顯然是靈石!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臉上笑開了花,走路都帶著風(fēng),逢人就說:
“我家小虎有仙緣!是玄陽宗給的福分!我們家免十年賦稅勞役了!”
陸沉看著被眾人簇擁、風(fēng)光無限的王家,看著王小虎懵懂又驕傲的臉。
再看看自己身上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心中充滿了強烈的渴望。
旁邊一個小女孩扯了扯母親的衣角,聲音帶著期待:
“媽媽,靈根是啥?我也會有嗎?”
女孩母親看著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
“靈根啊…那是老天爺賞飯吃,萬中無一!有了它,才能感應(yīng)‘靈氣’,才能修仙?!?/p>
“娃子,別想太多,平平安安長大就好?!?/p>
話雖如此,她看著王家那邊,眼中也流露出一絲羨慕。
“玄陽祭”大典很快結(jié)束,眾人紛紛離去。
吃過晚飯的陸沉在鎮(zhèn)里瞎逛。
他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在無人處,對著礦坑里偶爾裸露的、有些溫?zé)岣杏X的礦石塊呼氣,嘗試著感受那虛無縹緲的“靈氣”。
有時閉眼久了,會覺得黑暗中好像有東西在動。
他想那一定是我靈根在閃光!
他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他也要被那塊神奇的玉石點亮!
帶著對“仙緣”的渴望和對李瘸腿話語的疑慮,陸沉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鎮(zhèn)子最邊緣,靠近一片荒廢的舊礦渣堆放區(qū)。
這里更顯荒涼,只有幾間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倒塌的破屋。
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的塵土和廢棄礦石的怪味。
陸沉的目光被其中一間小屋后院吸引住了。
那里,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衣服的老婦人,正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給幾株植物澆水。
那植物很奇特,莖稈纖細蒼白,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會折斷。
葉片也是淡淡的灰白色,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最奇特的是它開的花,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花瓣同樣蒼白近乎透明,薄如蟬翼,在灰暗的背景中顯得格外脆弱又詭異。
那是三花奶奶。
陸沉知道她,一個孤僻的老婦人,兒子很多年前死在礦難里了。
鎮(zhèn)上人都說她有點瘋瘋癲癲的,很少與人來往,整天對著這些奇怪的花自言自語。
陸沉好奇地躲在矮墻后,透過墻縫看著。
三花奶奶的動作很輕柔,仿佛在對待什么稀世珍寶。
她用一個破舊的葫蘆瓢,從旁邊一個積著雨水的大缸里舀出水,慢慢地、均勻地灑在花根周圍的泥土上。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對花兒低語。
澆完水,她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觸碰那些蒼白的花瓣,眼神專注而復(fù)雜,像是在傾聽什么,又像是在傳遞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fēng)吹過,那些蒼白的花朵微微搖曳。
陸沉似乎看到,其中一朵花的花瓣邊緣,極其微弱地閃過了一絲…淡金色的光?
像陽光掠過水面的一瞬反光。
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又什么都沒有了。
是錯覺嗎?還是陽光的角度問題?
他正疑惑著,三花奶奶突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準(zhǔn)確地看向陸沉躲藏的方向!
陸沉嚇了一跳,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
但三花奶奶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藏身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低下頭,繼續(xù)對著花低語。
這一次,陸沉屏住呼吸,耳朵貼在冰冷的石墻上,隱約聽到了幾個詞:
“……黑石窯子…又塌了…三個…狗腿子…逼他們…去刨‘蛇信口’…“”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聽不太清楚,陸沉又把耳朵貼的更近了一些。
“王寡婦男人…死的時候…手里攥著…紅得發(fā)紫的石片子…李狗賊…親自去‘收尸’…歸元亭…”
這些零碎的詞句像冰錐一樣刺進陸沉的耳朵。
黑石窯又塌了?死了三個人?
是被逼著去危險地方的?王寡婦的男人死的時候手里有奇怪的石片?
是仙師(李狗賊?是李仙師嗎?)親自去收尸的?
歸元亭?那是什么地方?為什么三花奶奶會用這么怨恨的語氣提到“收尸”?
陸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瞬間蔓延全身。
他不敢再聽下去,這又是死人又是收尸的。也怕被三花奶奶發(fā)現(xiàn),悄悄離開了矮墻,心臟還在怦怦直跳。
三花奶奶和她的“礦花”,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層神秘而陰郁的色彩。
那些花,似乎不僅僅是花。
它們像是一種無聲的記錄,記錄著這個灰暗小鎮(zhèn)不為人知的秘密和傷痛。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一絲莫名的恐懼,陸沉不知不覺走到了小河邊。
這里相對干凈些,有幾個孩子在淺水處摸魚蝦,嬉笑聲給沉悶的鎮(zhèn)子帶來一絲生氣。
陸沉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孤零零的阿墨。
阿墨比陸沉還瘦小,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也沒什么血色,淡得近乎透明。
他穿著雖然破舊但洗得很干凈的衣服,靜靜地坐在那里,望著流淌的渾濁河水,眼神空洞,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嬉鬧追逐。
鎮(zhèn)上人都說阿墨有“陰陽眼”,能看見鬼怪,所以其他孩子都怕他,疏遠他,甚至朝他扔石子。
阿墨從不反抗,只是默默地躲開。
陸沉猶豫了一下,他對阿墨有點好奇,也有點同情,或許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也被某種無形的墻隔開了。
他走了過去。
“阿墨?”
他小聲叫了一聲。
阿墨慢慢轉(zhuǎn)過頭,看到是陸沉,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又轉(zhuǎn)回去看河。
他的眼神很空,仿佛靈魂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陸沉在他旁邊坐下,也看著渾濁的河水。
“你…在看什么?” 他忍不住問道。
阿墨沉默了很久,久到陸沉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甚至想找點別的話題。
他才抬起手指,指向鎮(zhèn)中心玄陽觀的方向,聲音輕得像羽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恐懼:
“……珠子里……有聲音……”
陸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是玄陽觀頂上的聚元珠!
在陽光下緩緩旋轉(zhuǎn),散發(fā)著柔和圣潔的白光。
他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珠子?有聲音?”
“這怎么可能?聚元珠不是匯聚全鎮(zhèn)人誠心的法寶嗎?是仙師用來保佑大家的!
阿墨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更深的恐懼,他瘦弱的身體甚至微微發(fā)抖。
他仿佛能清晰地聽到那些聲音,那聲音讓他痛苦不堪。
“嗯……好像有好多人,聽不真切,好像是在,哭?……”
“那里…最響…好多…好多的聲音…”
他指向鎮(zhèn)東邊,那是礦工聚居最密集的區(qū)域,也是李瘸腿、三花奶奶他們住的地方。
陸沉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
聚元珠?匯聚“誠心”的珠子?
里面怎么會有哭聲?阿墨說的是真的嗎?
他是在胡言亂語,還是……他真的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東西?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匯聚的“誠心”到底是什么?
那些哭聲又是誰的?是…是那些被抬走的人嗎?像李瘸腿說的那樣?
“你…你爹娘呢?”
陸沉連忙換了個話題,試圖驅(qū)散心中的寒意和荒謬感,也想知道阿墨為什么總是這么孤僻。
“爹娘在‘精煤’邊上…挖石頭…”
阿墨的聲音依然很輕,像隨時會斷掉的風(fēng)箏線。
“他們很累…很怕…”
他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空洞的眼睛,又補充道,“不…我不怕…”
陸沉徹底愣住了。阿墨胡言亂語的,似乎是有點不正常。
阿墨的世界似乎和他看到的不一樣,充滿了別人無法感知的聲音和恐懼。
他看著阿墨蒼白脆弱的側(cè)臉,第一次對“聚元珠”這種神圣的東西,產(chǎn)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巨大的疑慮。
如果阿墨說的是真的,那些白光,那些所謂的“誠心”,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