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雪沫，狠狠抽打在沈府高懸的白燈籠上。那素白的綢布在風里狂亂地掙扎，發(fā)出裂帛般的嗚咽，襯得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也顯出幾分僵死的灰敗。
靈堂設(shè)在正廳。兩具沉重的黑漆棺槨，并排停放在堂中，棺蓋尚未合攏，像是兩張沉默巨口，欲要吞噬這堂中慘淡的光。香燭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混合著新漆和死亡的味道，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哐當！”
一聲刺耳的銳響撕裂了死寂。是母親手里捧著的銅盆砸落在地，盆里給父兄凈面的溫水潑濺開來，濡濕了她素白的裙裬，在地上蜿蜒出深色的、不祥的痕跡。她身體晃了晃，臉色白得像外面簌簌而落的雪，一口溫熱的血毫無征兆地從口中噴出，點點猩紅濺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觸目驚心。
“娘！”我撲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臂死死撐住她軟倒的身體。她的重量壓下來，輕得可怕，像一片枯葉，只有那急促紊亂的喘息帶著血腥氣噴在我頸側(cè)。管家福伯和幾個忠仆手忙腳亂地圍上來，攙扶的攙扶，喚大夫的喚大夫。靈堂里壓抑的啜泣聲再也忍不住，瞬間爆發(fā)開來，匯成一片悲慟的汪洋。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手臂環(huán)著母親，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兩具棺槨。父親慣用的那桿點鋼槍，斷成了兩截，被隨意地放在棺槨旁。槍頭寒芒猶在，血跡卻已干涸發(fā)黑。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帶著粗糲斷口的槍桿，一股尖銳的寒意和痛楚猛地從指尖竄入心底。十七歲的肩膀，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堪重負的重量，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耳邊是母親壓抑的痛楚呻吟和滿堂哀哭，眼前是父兄冰冷的歸宿。那個支撐著我整個世界的沈家，隨著這場“大捷”，在風雪中轟然坍塌。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一陣低沉肅穆的號角聲，隨即是整齊劃一、沉重如山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府內(nèi)的悲聲。
“太子殿下駕臨！迎——忠魂——”
尖銳的唱喏穿透風雪。靈堂內(nèi)瞬間死寂，所有悲泣都強行扼在了喉嚨里，只余下燭火噼啪燃燒的微響。我猛地抬頭，透過洞開的府門，看見風雪中，一隊玄甲禁軍肅然分列兩旁，簇擁著一人踏雪而來。
太子謝琛。
他未著儲君常服，一身素白箭袖，外罩玄色大氅，墨玉冠束發(fā)，面色沉凝如冰。靴底碾過庭院里新積的薄雪，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他身后，跟著幾名同樣素服的東宮屬官，人人屏息垂首。
謝琛徑直走入靈堂，目光掃過兩具棺槨時，眸色驟然深暗，如同寒潭投石。他停在靈前，并未看我，也未看任何人，只是對著棺槨，深深一揖到底，姿態(tài)恭謹肅穆。
“沈帥，沈?qū)④姡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壓過了屋外的風雪聲，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穿透力，“孤……來遲了?！?/p>
靈堂里落針可聞。只有他清冷的聲線在回蕩。他直起身，目光終于轉(zhuǎn)向我，落在我沾著母親血跡的素衣和扶著斷槍的手上。那雙眼睛，清亮銳利，此刻卻蘊著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玄色的大氅拂過冰冷的地面，帶起細微的塵埃。周圍的仆役下意識地向后退縮，讓開一條通路。他停在我面前，距離很近，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氣息，混著外面帶來的風雪寒意。
他緩緩伸出手。
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屬于年輕儲君的手。指腹帶著薄繭，應(yīng)是習武留下的痕跡。這只手，沒有遲疑，越過了身份的鴻溝，越過了滿堂的驚疑目光，堅定地握住了我扶著斷槍、沾染著冰冷金屬氣息和母親血跡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而溫熱，像一塊暖玉，與我這只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形成鮮明對比。那溫度燙得我指尖猛地一縮，卻被他更緊地握住。
“沈柔，”他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千鈞之力，沉沉敲在我心坎上，“孤在此立誓，定傾盡全力，徹查此役，還沈家……一個清白！”
他的目光鎖著我，銳利得仿佛要刺穿我的靈魂，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那瞬間，靈堂里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低沉的話語在我腦中轟鳴。清白？父兄的棺槨就停在這里，帶著“畏敵不前，貪功冒進，致大軍潰敗”的污名。這“清白”二字，重于泰山。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清俊的眉眼間是毫不作偽的沉痛與決心。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眼前瞬間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才沒有讓那滾燙的淚水當著所有人的面決堤而下。那只被他緊握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是悲？是恨？還是……抓住了一根不知是浮木還是利刃的稻草？
宮門深重，朱墻如血，隔絕了外界的風雪，也隔絕了過往。沈柔這個名字，連同那場潑天的悲慟與疑云，被深深埋進了掖庭宮最深處。在這里，她只是新入御藥司的粗使婢女，阿柔。
日子在無窮無盡的藥碾聲、淘洗藥材的冷水、以及管事太監(jiān)尖利的呵斥中緩慢爬行。御藥司的空氣永遠彌漫著濃烈復雜的藥氣，苦澀的、辛烈的、清甜的……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巨大的藥柜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直抵高高的房梁，投下濃重的陰影。沉重的銅杵在石臼里日復一日地撞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咚、咚”聲，碾磨著各種堅硬的根莖和礦石，也碾磨著人的心志。
阿柔低眉順眼，手腳麻利地穿梭在藥柜之間，依照管事太監(jiān)丟來的藥方，爬上高高的梯子，拉開沉重的抽屜，稱量、包紙。她的指尖因為長期接觸冷水、藥材和粗礪的紙包，早已不復閨閣時的細嫩，布滿細小的裂口和薄繭。
這一日，負責煎煮圣上湯藥的陳公公忽感風寒，告了假。這熬藥的差事，竟臨時落到了阿柔頭上。
“仔細著點！”管事太監(jiān)捏著鼻子，把一張薄薄的藥方和一小包藥材扔給她，語氣不耐，“圣躬違和，用的都是頂頂金貴的料，火候差一絲都不行！熬好了，直接送去養(yǎng)心殿外頭，自有汪公公接手。若出了岔子，仔細你的皮！”
“是，奴婢遵命?！卑⑷岽故讘?yīng)道，聲音平靜無波。她小心地拿起那包藥材，沉甸甸的，帶著一股奇異的冷香，與尋常的溫補藥材截然不同。
養(yǎng)心殿后煎藥的小屋，逼仄狹小，只容一人轉(zhuǎn)身。藥銚子坐在紅泥小爐上，爐火被小心地控制著，發(fā)出幽微的藍焰。阿柔盯著那咕嘟作響的藥湯，濃郁的異香彌漫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腥甜。她看著藥方上陌生的藥名，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藥煎好了，深褐色的湯汁盛在溫潤的白玉碗中。她端著托盤，低眉順目地跟在引路小太監(jiān)身后，穿過重重宮門回廊，來到養(yǎng)心殿東暖閣外。
殿內(nèi)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那聲音蒼老、虛弱，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緊接著，是掌印大太監(jiān)汪德全那特有的、帶著夸張憂急的尖細嗓音：“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太醫(yī)說了，您這病啊，最忌動氣……”
“滾……咳咳咳……都給朕滾出去！”老皇帝的聲音嘶啞暴怒，卻又透著濃重的、力不從心的疲憊。
暖閣厚重的錦簾猛地被掀開，汪德全端著個明黃痰盂，腳步匆匆地退了出來，臉上堆著慣常的諂媚和憂慮，看見端著藥碗的阿柔，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努了努嘴示意她跟上。他走到殿外廊下僻靜處，才停下腳步，將痰盂遞給旁邊一個躬身等候的小太監(jiān)，動作隨意。
就在痰盂交接的一剎那，阿柔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那痰盂內(nèi)壁。一方明黃色的帕子半浸在渾濁的痰液中，上面赫然洇開一大片刺目的、近乎發(fā)黑的暗紅！那顏色，那質(zhì)地……絕不僅僅是咳損肺絡(luò)那么簡單。
更讓她心頭劇震的是，一股極其微弱、卻被她敏銳捕捉到的氣味——混在血腥氣和藥味中，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腥，冰冷而詭譎。這氣味，她曾在御藥司最角落、貼著“劇毒”封條的柜子里聞到過！那是來自西域極寒之地的秘藥，名為“冰魄絲”，無色無味，唯有融入人血，才會在干涸后透出一點腥甜，且能令血色發(fā)烏。
她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端著藥碗的手卻穩(wěn)如磐石，連一絲漣漪都未在玉碗的藥湯中漾起。汪德全正用另一塊干凈的帕子擦著手，絮絮叨叨地對著小太監(jiān)抱怨著圣上的脾氣和太醫(yī)的無能。
阿柔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圣上咳血的帕子……浸著“冰魄絲”的甜腥氣！是誰？誰敢？又為何？
回到御藥司那巨大而壓抑的藥庫，阿柔的心跳依舊沉重如擂鼓。管事太監(jiān)已去用膳，司里只剩下幾個粗使宮女在角落打盹。巨大的藥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森然的陰影?？諝庵袕浡鴿庵氐乃帤?，混雜著灰塵和陳舊木料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貼著不同標簽的抽屜。最終，她的腳步停在最深處、光線最昏暗的一排藥柜前。那里存放的多是些用量稀少、價格昂貴或是帶有禁忌的藥材。
她搬來梯子，輕巧地爬上去，動作熟稔地拉開一個標記著“北域貢品”字樣的沉重抽屜。里面是碼放整齊的藥材包，散發(fā)著淡淡的寒涼氣息。她小心翼翼地翻找著，指尖拂過那些陌生的藥名標簽。
沒有。
她不死心，又拉開旁邊幾個抽屜。時間一點點流逝，她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終于，在一個標記著“珍稀礦物”的抽屜最深處，指尖觸碰到一個用油紙單獨包裹的硬塊。她屏住呼吸，輕輕撥開油紙一角，里面是幾塊灰白色、半透明、帶著冰裂紋理的石頭，正是“冰魄絲”的原礦！抽屜內(nèi)壁上，貼著幾張小小的、記錄支取的簽子。
阿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著高處唯一一扇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瞇起眼，仔細辨認著簽子上模糊的字跡。
大部分簽子都已陳舊泛黃，落款是“御藥司存庫”或“太醫(yī)院支取”。然而，就在最上面，一張墨跡尚新的簽子，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她的眼簾：
“支?。罕墙z原礦，叁錢?！?/p>
“用途：入藥。”
“支取人：東宮內(nèi)侍監(jiān)，李順。”
“日期：天啟二十三年，冬月十七?！?/p>
冬月十七！正是父兄棺槨回京、她沈家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前幾日！
東宮！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謝琛！那張在靈堂上寫滿沉痛與誓言的臉，那只緊緊握住她冰冷斷槍的手，那句擲地有聲的“還沈家清白”……瞬間被這張小小的、墨跡清晰的簽子，撕扯得支離破碎！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阿柔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從梯子上栽倒。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梯子橫木，指甲深深摳進木頭里，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胸腔里氣血翻騰，一股腥甜直沖喉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太子親迎忠魂是假！靈前立誓是假！那看似沉痛的眼神，那溫熱手掌傳遞的力量，竟全是冰冷的算計！父兄的冤死，沈家的傾覆，背后竟有東宮的手筆？是為了兵權(quán)？還是為了別的？
那碗被他飲下的鴆酒，仿佛此刻就灼燒著她的掌心。養(yǎng)心殿外那方浸透烏黑血漬的明黃帕子，東宮簽子上那冰冷的“冰魄絲”字樣，在她眼前交替閃現(xiàn)，如同鬼魅的符咒。恨意不再是滔天的巨浪，而是沉凝成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烙在心上，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尖銳的劇痛和毀滅的沖動。
東宮，華燈初上。
厚重的錦簾隔絕了殿外的凜冽風雪，殿內(nèi)卻是一片暖融如春，金獸吐香，瑞腦銷金。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舞姬水袖翻飛，身姿曼妙。太子謝琛高踞主位，一身玄色常服，金線隱繡云紋，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他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手持玉杯，與下首幾位宗室子弟和近臣談笑風生，姿態(tài)閑適雍容。觥籌交錯間，氣氛熱烈而浮華。
阿柔，或者說此刻的宮女阿柔，低垂著眼瞼，雙手穩(wěn)穩(wěn)捧著一個朱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只溫潤細膩的白玉酒壺和一只配套的玉杯。她腳步輕悄，如同殿內(nèi)移動的一道沉默陰影，穿過喧囂的宴席，繞過舞動的裙裾，一步步走向那燈火輝煌的主位。
她今日的裝扮格外素凈，一身青灰色的宮裝，發(fā)髻也梳得一絲不茍，沒有任何多余的飾物。唯有托盤上那玉壺玉杯，在璀璨的宮燈下流轉(zhuǎn)著瑩潤柔和的光澤，與她周身的沉寂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
殿內(nèi)的喧鬧聲浪似乎在她靠近主位時，詭異地低弱了幾分。幾道若有若無的目光，帶著探究或漠然，掃過這個捧著酒器的沉默宮女。謝琛正與身旁一位郡王說著什么，朗聲而笑，似乎并未留意到她。
阿柔在距離主座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她沒有去看謝琛，目光只落在自己手中的托盤上，那白玉壺身冰涼，透過薄薄的漆盤傳遞到她指尖，寒徹骨髓。她深吸一口氣，那殿內(nèi)濃郁的酒氣與熏香也無法驅(qū)散她喉間鐵銹般的腥甜。
然后，她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青石地面堅硬冰冷，膝蓋骨撞上去發(fā)出沉悶的一聲輕響。托盤被她高高舉過頭頂，穩(wěn)穩(wěn)地停在謝琛的面前。
“殿下，”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殿內(nèi)殘余的絲竹余音和低語，清晰地回蕩開來，“奴婢奉酒?！?/p>
這一跪，這一聲，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冰水。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絲竹聲戛然而止，舞姬僵在原地，所有談笑聲、碰杯聲都消失了。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的、疑惑的、探究的、乃至帶著一絲看好戲般興味的，齊刷刷地聚焦過來，落在這個突兀跪在太子座前、高舉酒盤的卑微宮女身上。
主位之上，謝琛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他放下手中的玉杯，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清亮銳利的眸子，此刻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落在阿柔低垂的發(fā)頂，再緩緩移到她高舉過頂?shù)耐斜P上。那白玉酒壺在燈火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他沉默著。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連汪德全那張慣于逢迎的老臉上，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時間在令人心焦的死寂中流淌。
終于，謝琛伸出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握過她冰冷斷槍的手，此刻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托盤上那只溫潤的白玉酒壺。他沒有碰酒杯，而是直接將壺嘴湊近唇邊。
“好。”他輕輕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接著，在滿殿死寂的注視下，在阿柔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中，謝琛微微仰頭。一縷清冽的、散發(fā)著醇厚酒香卻隱含一絲不易察覺苦杏仁氣息的液體，從玉壺細長的壺嘴流出，落入他口中。
他喉結(jié)滾動，平靜地咽下。然后，他放下酒壺，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的阿柔身上，唇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笑意。那笑容里，竟似有解脫，有贊賞，甚至有一絲……期待已久的欣然？
“這局棋，”他看著她，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飲下鴆酒后微不可察的喑啞，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孤等你落子……很久了?！?/p>
話音甫落，殿外猛地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
沉重的殿門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外面撞開！狂風卷著大片的雪沫瞬間倒灌而入，吹得殿內(nèi)燭火狂亂搖曳，燈影明滅不定。刺骨的寒意席卷了每一個角落。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一隊隊身披玄鐵重甲、手持森冷長戟的禁軍武士，如同黑色的鐵流，踏著破碎的殿門和漫卷的風雪，洶涌而入！沉重的鐵靴踏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鏗！鏗！”聲，瞬間沖散了殿內(nèi)殘存的暖意和浮華。冰冷的殺氣彌漫開來，凍結(jié)了每一張驚愕的臉。
緊接著，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在汪德全和一眾驚慌失措的內(nèi)侍宮人簇擁下，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
老皇帝！他顯然是被巨大的變故驚動，倉促趕來。身上只胡亂披著一件明黃常服，發(fā)髻散亂，臉色是駭人的蠟黃，被兩個小太監(jiān)死死攙扶著才勉強站定。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先是驚恐地掃過滿殿如狼似虎的禁軍，隨即，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了依舊跪在太子座前、托盤上還放著那只白玉酒壺的阿柔身上！
“逆賊！”老皇帝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直指向阿柔，聲音因為極致的驚怒和虛弱而扭曲變形，尖利得刺破耳膜，“沈氏余孽！你……你好大的狗膽！竟敢……竟敢毒害儲君！弒殺……弒殺……”
他氣急攻心，后面的話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堵住，身體搖搖欲墜，蠟黃的臉瞬間漲成紫紅，仿佛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汪德全嚇得魂飛魄散，一邊拼命給皇帝撫背順氣，一邊尖聲嘶喊：“護駕！快護駕！拿下那個賤婢！拿下這個弒君的逆賊之女！”
“弒君？”一個清冷、帶著一絲奇異沙啞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殿內(nèi)所有的喧囂和皇帝的咆哮。
只見主座之上，剛剛飲下“鴆酒”的太子謝琛，緩緩站直了身體。他抬手，用一方素白的錦帕，慢條斯理地、極其仔細地，抹去了唇角沾染的些許酒漬。那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幾分優(yōu)雅。
然后，他將染了酒漬的錦帕隨手丟在案上，抬起眼，目光如同兩柄出鞘的寒刃，穿過紛亂的禁軍甲士，越過驚慌的宮人，精準無比地刺向門口被攙扶著、猶自咳喘不休的老皇帝。
他的臉上再無半分方才的閑適或飲鴆后的虛弱，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靜與決絕?！案富剩敝x琛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人心上，“您弄錯了?！?/p>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阿柔，那眼神復雜難辨，最終重新定格在老皇帝那張因驚懼而扭曲的臉上，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該清賬的，是兒臣?！?/p>
風雪呼嘯著從洞開的殿門灌入，卷起地上破碎的木屑和冰冷的雪沫，打著旋兒撲向殿內(nèi)每一個僵立的人。巨大的宮燈被風吹得瘋狂搖曳，光影在謝琛冰冷決絕的臉上、在老皇帝驚駭欲絕的眼中、在阿柔凝固的側(cè)影上、在無數(shù)玄甲禁軍森然的鐵甲上……明滅不定地跳動，如同鬼火。
“清賬？”
老皇帝像是被這兩個字燙著了，猛地推開攙扶他的太監(jiān)，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力氣，往前踉蹌了一步，蠟黃的臉因極致的驚怒而扭曲變形，渾濁的眼珠死死凸出，死死釘在謝琛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
“逆子！你……你想清什么賬？！”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謝琛，又猛地轉(zhuǎn)向地上跪著的阿柔，尖利地咆哮，“和這個沈家余孽？和這群……這群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黑甲兵？謝??！你莫不是失心瘋了！還是被這賤婢的毒酒燒壞了腦子！汪德全！汪德全！拿下！給朕拿下這個悖逆人倫的畜生！”汪德全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著，聽到皇帝點名，下意識就想尖聲下令，可目光一觸到殿內(nèi)那些如同鐵鑄般沉默矗立、殺氣騰騰的玄甲禁軍，還有他們手中在搖曳燈影下閃爍著寒芒的長戟，那命令就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怎么也喊不出來。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徒勞地張著嘴，冷汗順著額角涔涔而下。
謝琛對皇帝的咆哮和汪德全的失態(tài)恍若未聞。他甚至沒有再看他們一眼。他的目光，越過混亂，越過驚惶，落在了阿柔身上。那個依舊挺直脊背跪在冰冷金磚上、雙手還維持著高舉托盤姿勢的女子。她低垂著頭，青灰色的宮裝襯得她側(cè)影單薄而孤絕，像風雪中一株不肯折斷的細竹。
“沈柔，”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殿內(nèi)的風聲和皇帝的喘息，“起來?！?/p>
阿柔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這個名字，像一把塵封已久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的銹鎖。沈柔……多久了？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只是掖庭里一個叫阿柔的粗使宮女。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謝琛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面沒有飲鴆后的痛苦，沒有陰謀被撞破的慌亂，更沒有她預(yù)想中的任何一絲得意或猙獰。那里面，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悲涼的平靜，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凝成一片沉寂的冰湖。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zhuǎn)向殿內(nèi)那些如同雕塑般肅立的玄甲禁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請——沈姑娘，看座！”
“諾！”一聲整齊劃一、如同金鐵交鳴的應(yīng)諾轟然響起，震得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兩名離得最近的鐵甲衛(wèi)士立刻踏前一步，動作迅捷而無聲。一人俯身，一只覆著冰冷鐵鱗的手掌伸到阿柔面前。另一人則從旁邊迅速搬過一張原本屬于某個宗室子弟的錦凳，穩(wěn)穩(wěn)地放在她身后。
那只伸到面前的手，覆蓋著冰冷的金屬，帶著戰(zhàn)場特有的粗糲感。阿柔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冰涼。她沒有去扶那只手，只是沉默地、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自己早已麻木的雙腿，緩緩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來。膝蓋骨傳來針刺般的痛楚，她卻渾然不覺。她依言，在那張冰冷的錦凳邊緣坐下，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目光低垂，落在地面上那些被風雪卷進來的細小冰晶上。
這一連串的變故，徹底擊垮了老皇帝最后一絲強撐的意志。
“你……你們……”他指著謝琛，又指向那些對謝琛命令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的玄甲禁軍，最后目光落在沉默坐下的阿柔身上，渾濁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狂怒，“反了！都反了！禁軍……禁軍何在！羽林衛(wèi)！護駕！護……”
“父皇，”謝琛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地截斷了他徒勞的呼喊。他一步步走下主位的臺階，玄色的衣袍下擺拂過光潔的地面。他走到大殿中央，距離皇帝不過數(shù)步之遙。殿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您方才，提到沈家？”謝琛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提到‘逆賊’？提到邊關(guān)那場‘大捷’？”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內(nèi)那些噤若寒蟬的宗室勛貴、面無人色的近臣，最后，重新落回老皇帝那張因驚懼和病痛而扭曲的臉上。
“那孤今日，便替父皇，也替這滿殿的袞袞諸公，”謝琛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冰刀刮過琉璃，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好好算算這筆賬！”
他猛地一抬手。
“帶上來！”
殿門外，風雪呼嘯聲中，響起沉重而蹣跚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拖地的刺耳刮擦聲。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向那洞開的、風雪狂涌的殿門。
一個佝僂的身影，在兩個玄甲禁軍的押解下，踉蹌著出現(xiàn)在門口。那人穿著一身沾滿污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囚服，蓬頭垢面，臉上布滿污垢和凍瘡，裸露的脖頸和手腕上戴著沉重的鐐銬。他被粗暴地推搡著，跌跌撞撞走進大殿，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和拖行的痕跡。
當他被推到殿中明亮的燈火下，勉強抬起頭時，離得近的幾個宗室子弟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甚至有人失聲低呼出來。
“王……王監(jiān)軍？”
“王保？！”
“他不是……不是和沈帥一起……”
此人，正是半年前隨沈家軍出征、沈家父子“畏敵不前、貪功冒進”導致全軍覆沒時，唯一一個“僥幸”逃回、帶回沈家父子“罪證”并因此“重傷致殘”的監(jiān)軍太監(jiān)——王保！只是此刻，他哪里還有半分“重傷”的樣子？雖然狼狽不堪，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老皇帝看到王保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若非汪德全死死架住，早已癱倒在地。
謝琛的目光如同兩道冰錐，刺在王保身上。
“王保，”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壓迫感，“當著陛下和滿朝宗親的面，把你當初在邊關(guān)，是如何‘僥幸’逃脫，又是如何‘親眼目睹’沈帥父子‘畏敵不前’、‘貪功冒進’的‘真相’，再原原本本地說一遍。”
王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抖得如同篩糠。他不敢抬頭，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崩潰的恐懼：
“說！奴婢說！奴婢什么都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是……是陛下……是陛下讓奴婢……看著沈帥……沈帥功高震主……陛下……陛下忌憚沈家軍在邊關(guān)……在邊關(guān)經(jīng)營多年，兵權(quán)……兵權(quán)太重……”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那……那場仗……根本……根本就是陛下……陛下讓奴婢……假傳……假傳軍令……”
“奴婢……奴婢騙沈帥……說……說圣旨到……前方……前方有敵軍主力埋伏……命……命沈帥就地……就地固守……不得……不得出擊……”
“可……可沈帥……沈帥他……他看穿了！他看穿了奴婢的謊言！他……他要斬了奴婢！是……是副將陸鋒……陸鋒他……他早就被……被陛下收買！他……他帶人……帶人突然發(fā)難……從背后……背后……”
王保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仿佛回憶起那地獄般的場景。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嘶聲喊道：
“是陸鋒！是他帶人從背后放的冷箭！射死了沈?qū)④姡ㄉ蛉衢L兄）！然后……然后圍住了沈帥！沈帥他……他死戰(zhàn)不退……最后……最后是陸鋒……陸鋒親手……親手砍下了沈帥的頭！他們……他們還要殺奴婢滅口！是……是奴婢裝死……在死人堆里……才……才撿回一條狗命！”
“陛下……陛下答應(yīng)過奴婢……?！Ｅ靖毁F……可……可陸鋒那個畜生……他……他怕奴婢泄露……回京路上……就想……就想殺奴婢……奴婢……奴婢是拼了命……才……才逃回來的?。”菹?！陛下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王保的哭嚎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死寂的大殿中反復切割，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真相和令人作嘔的背叛。
“噗——”
一聲沉悶的聲響。
老皇帝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一口粘稠發(fā)黑、帶著濃重腥氣的血塊，如同爛泥般噴濺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觸目驚心！他身體徹底軟倒下去，被汪德全和幾個嚇傻了的小太監(jiān)七手八腳地抱住，發(fā)出瀕死般嗬嗬的喘息，眼睛死死瞪著殿頂繁復的藻井，充滿了不甘和怨毒，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死寂。
大殿內(nèi)只剩下風雪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