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外，風雪肆虐。呼嘯的北風裹挾著雪沫，狠狠抽打在朱紅的宮墻上，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嘯。殿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被刻意壓到了最低。
老皇帝駕崩的消息如同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本就風雨飄搖的帝國中樞。太醫(yī)們跪在龍榻前，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大氣不敢出。內(nèi)侍宮女們?nèi)缤@弓之鳥，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唯有掌印太監(jiān)汪德全——那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大太監(jiān)，此刻卻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龍榻旁，眼神渙散，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在懺悔還是求饒。
沈柔站在龍榻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榻上那具已經(jīng)失去生氣的、枯瘦如柴的軀體。老皇帝的眼睛還睜著，渾濁的眼珠凸出，死死瞪著殿頂繁復的藻井，仿佛在質(zhì)問上蒼。蠟黃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極致的痛苦和不甘，嘴角殘留著黑色的血漬，干涸成猙獰的紋路。
冰魄絲的寒毒，最終還是帶走了這個曾經(jīng)至高無上的帝王。他死得并不體面，甚至可以說是凄慘——在昏迷與短暫的清醒間反復掙扎，咳血，痙攣，最終在極度的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氣。
沈柔緩緩伸出手，合上了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心中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這個曾經(jīng)一手策劃邊關(guān)慘案、害死她父兄的帝王，這個將沈家釘在恥辱柱上的罪魁禍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他最信任的太監(jiān)、最親近的皇后和最倚重的宗親共同編織的毒網(wǎng)中。
何其諷刺。
又何其……可悲。
“沈大人……”一個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是禮部尚書，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臣，此刻面色慘白，額頭上的冷汗在燭光下閃閃發(fā)亮，“陛下……陛下駕崩，按制，當立即宣告天下，并……并請?zhí)拥钕隆`前繼位……”
太子殿下？
沈柔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謝琛此刻正在偏殿，在太醫(yī)們拼盡全力的搶救下，與體內(nèi)的寒毒做著最后的搏斗。生死一線，遑論繼位？
“太子殿下病重，無法理事?！鄙蛉岬穆曇舯涠届o，如同一潭死水，“傳本官令：陛下駕崩之事，暫不外傳。養(yǎng)心殿內(nèi)外，嚴密封鎖。膽敢泄露半句者——”她的目光掃過殿內(nèi)每一個人，那眼神中的殺意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誅九族?！?/p>
“這……這不合禮制??！”禮部尚書硬著頭皮抗議，“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陛下駕崩這等大事，豈能隱瞞？若傳出去……”
“傳出去？”沈柔冷笑一聲，目光如刀般刺向老尚書，“傳出去，讓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知道，陛下已死，太子垂危，朝堂空虛？讓他們趁機興風作浪，讓北境戎狄長驅(qū)直入，讓這江山徹底分崩離析？！”她猛地踏前一步，氣勢凌厲如出鞘的利劍，“尚書大人，您是要這天下大亂嗎？！”
禮部尚書被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逼得連連后退，老臉漲得通紅，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陛下駕崩之事，暫不外傳?！鄙蛉嵩俅沃厣?，聲音不容置疑，“太子殿下病重期間，朝政要務(wù)，由本官暫代處理，虎符為憑。六部九卿，各安其職。有敢妄議者，以謀逆論處！”
殿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虎符在手，玄甲軍聽命，此刻的沈柔，已然是這風雨飄搖的帝國中樞，實際上的掌控者。
“都退下吧。”沈柔揮了揮手，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憊，“汪德全留下。”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躬身退出。偌大的養(yǎng)心殿正殿，很快只剩下沈柔和癱軟在地的汪德全，以及那具漸漸冰冷的龍體。
沈柔走到汪德全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如今卻如同喪家之犬的大太監(jiān)。她緩緩蹲下身，目光直視汪德全那雙渾濁渙散的眼睛。
“汪公公，”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陛下走了。你的靠山，倒了?！?/p>
汪德全渾身一顫，渙散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極致的恐懼。他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嗚咽。
“我知道，你怕死?！鄙蛉崂^續(xù)道，聲音平靜得可怕，“但現(xiàn)在，能決定你生死的，只有我。告訴我，陛下身邊，除了你和皇后，還有誰在暗中操控？‘冰魄絲’的毒，到底是誰的主意？你若說實話，我或許……會給你一個痛快?！?/p>
汪德全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他看了看榻上已經(jīng)僵硬的皇帝尸體，又看了看沈柔那雙冰冷如刀的眼睛，最后一絲僥幸也煙消云散。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走。
“是……是宗正大人……”汪德全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敗的風箱，“他……他早就和皇后娘娘……有勾結(jié)……毒……毒是宗正大人提供的……他……他在西域有門路……簽子……簽子也是他讓人模仿東宮筆跡……他……他答應(yīng)事成之后……給雜家……給雜家一條活路……”
宗正大人……謝祜！
果然是他！
沈柔眼中寒光一閃。這與她從王保那里得到的信息相互印證——陸鋒背后那個許諾他“王位”的“主子”，極有可能就是謝祜！他不僅策劃了椒殿殺局，還暗中操控了陸鋒弒帥，一箭雙雕，既除掉功高震主的沈家，又為日后廢儲自立鋪路！
“謝祜現(xiàn)在在哪里？”沈柔厲聲問道。
“在……在清心殿……被……被您的玄甲軍……看管著……”汪德全哆嗦著回答。
沈柔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謝祜這條老狐貍，必須盡快處理?，F(xiàn)在老皇帝已死，謝琛垂危，朝局動蕩，正是他狗急跳墻的時候！
“沈……沈大人……”汪德全突然撲上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沈柔的衣角，眼中滿是哀求，“雜家……雜家什么都說了……您……您答應(yīng)給雜家一個痛快……”
沈柔冷冷地看著他，眼中沒有一絲憐憫。這個助紂為虐的閹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忠良的血。痛快？太便宜他了。
“我會給你一個痛快?！鄙蛉岬穆曇舯淙玷F，“但不是現(xiàn)在。來人！”
兩名玄甲軍士應(yīng)聲而入。
“把汪德全押入天牢，嚴加看管。”沈柔命令道，“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p>
“是！”軍士領(lǐng)命，粗暴地將癱軟的汪德全拖了出去。
沈柔獨自站在養(yǎng)心殿內(nèi)，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和那具已經(jīng)冰冷的龍體，心中一片肅殺。她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偏殿。謝琛的情況，比什么都重要。
偏殿內(nèi)，氣氛比正殿更加壓抑。太醫(yī)們圍在榻前，手忙腳亂地施針用藥。謝琛的情況比之前更加糟糕，臉上那層青灰色更加深重，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院正滿頭大汗，正在用銀針小心翼翼地刺激他的心脈要穴。
“怎么樣？”沈柔走到榻前，聲音低沉。
院正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大人……寒毒反噬，來勢洶洶……殿下……殿下怕是……”
“我不要聽這些！”沈柔厲聲打斷他，“告訴我，還能撐多久？”
院正咬了咬牙：“若……若不再受刺激，或許……或許能撐過今夜……”
今夜？！
沈柔的心猛地一沉。時間，比她預想的更加緊迫！
“繼續(xù)施救?！彼穆曇艋謴土死潇o，“不惜一切代價，吊住他的命?！?/p>
“是……”院正硬著頭皮應(yīng)下。
沈柔站在榻前，看著謝琛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心中思緒萬千。老皇帝駕崩，謝琛垂危，朝局動蕩……這一切，都在謝祜的算計之中嗎？他此刻被軟禁在清心殿，是在等待時機，還是……另有后手？
一股強烈的不安突然攫住了她的心。謝祜這樣的老狐貍，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就被控制？他一定還有后招！
“周顯！”沈柔猛地轉(zhuǎn)身，聲音急促。
“末將在！”周顯立刻上前。
“清心殿那邊，謝祜可有異動？”
周顯搖頭：“回大人，一切如常。宗正大人被關(guān)在內(nèi)室，有十二名玄甲軍輪流看守，寸步不離。他要求筆墨紙硯，說要寫自辯折子，被末將拒絕了?！?/p>
寫自辯折子？沈柔眉頭一皺。這種時候，謝祜還有心情寫折子？除非……那不是自辯折子，而是……某種信號！
“立刻加派人手，盯死清心殿！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沈柔命令道，“另外，傳令孟昭，西山大營進入最高戒備！所有城門，嚴查出入！尤其是——”她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與宗正府有往來的人！”
“是！”周顯領(lǐng)命而去。
沈柔再次看向榻上的謝琛，心中那股不安愈發(fā)強烈。她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某個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嘈雜的呼喊！
“報——?。?！”一名玄甲軍士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大……大人！不好了！清心殿……清心殿走水了！??！”
什么？！
沈柔瞳孔驟然收縮！清心殿失火？！謝祜被關(guān)在那里！
“謝祜呢？！”她厲聲問道。
“還……還在里面……”軍士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火勢太大……弟兄們……沖不進去……”
沖不進去？！
沈柔的心瞬間沉到谷底。這絕不是巧合！謝祜這是要……金蟬脫殼！
“備馬！”她幾乎是吼出這兩個字，轉(zhuǎn)身就往外沖！
風雪中，清心殿的方向已經(jīng)能看到?jīng)_天的火光，將漆黑的夜空染成一片血紅。沈柔策馬狂奔，玄色披風在身后獵獵作響。冰冷的雪沫打在臉上，如同刀割，卻無法冷卻她心中沸騰的怒火和不安。
當她趕到清心殿時，整個建筑已經(jīng)被熊熊烈火吞噬。熱浪撲面而來，烤得人皮膚生疼。數(shù)十名玄甲軍士正在拼命潑水救火，但火勢太大，根本無濟于事。
“怎么回事？！”沈柔厲聲質(zhì)問負責看守的校尉。
校尉滿臉煙灰，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回……回大人……火是從內(nèi)室突然燒起來的……弟兄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突然燒起來？”沈柔眼中寒光爆射，“謝祜人呢？！”
“還……還在里面……”校尉低著頭，不敢看她，“弟兄們……弟兄們親眼看見他……他在窗口……然后……然后就被火吞沒了……”
親眼看見？
沈柔冷笑一聲。這種把戲，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她！
“給我搜！”她厲聲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就是把這座殿翻個底朝天，也要把謝祜給我找出來！”
“是！”玄甲軍士們不敢怠慢，立刻組織人手，冒著烈火和濃煙，沖進了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殿宇。
沈柔站在雪地里，看著沖天的火光，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點。謝祜絕不會這么容易就死。這場火，要么是他金蟬脫殼的障眼法，要么……就是某種信號，某種行動的序幕！
果然，不到一刻鐘，一名軍士灰頭土臉地沖了出來，手中捧著一樣東西：“大人！在……在內(nèi)室發(fā)現(xiàn)了一條密道！這……這是在密道口找到的！”
沈柔接過那樣東西，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枚青銅令牌，上面刻著一個古樸的“謝”字，正是宗正寺卿的身份憑證！令牌上還沾著新鮮的血跡，觸手尚有余溫！
密道！血跡！
謝祜跑了！
而且……剛剛逃走不久！
“追！”沈柔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帶著滔天的殺意，“通知孟昭，封鎖所有城門！全城搜捕！他受了傷，跑不遠！”
“是！”軍士們立刻行動起來。
沈柔握緊那枚沾血的令牌，心中的不安越發(fā)強烈。謝祜選擇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逃跑，絕不是偶然。老皇帝剛死，謝琛垂危，朝局動蕩……他一定還有更大的圖謀！
她翻身上馬，正要返回養(yǎng)心殿，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沈大人！沈大人！”一名西山大營的傳令兵策馬狂奔而來，臉色驚恐萬分，“北境急報！戎狄大軍突然全線進攻！云州、朔方同時告急！更……更可怕的是……”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顫抖，“軍中傳言……傳言太子殿下已經(jīng)……已經(jīng)薨逝！朝堂大亂！有……有邊軍將領(lǐng)……已經(jīng)開始動搖……甚至……甚至有人暗中與戎狄勾結(jié)！”
轟——?。。?/p>
如同五雷轟頂！
沈柔的身體猛地一晃，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太子薨逝？！謝琛……死了？不！不可能！她離開時，太醫(yī)還說能撐過今夜！
除非……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調(diào)虎離山！
謝祜故意縱火逃跑，引她離開養(yǎng)心殿，然后……對謝琛下手！
“回宮！立刻回宮！”沈柔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幾乎是嘶吼出來！她猛地一夾馬腹，戰(zhàn)馬吃痛，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向養(yǎng)心殿的方向！
風雪撲面而來，模糊了視線。沈柔的心跳如鼓，耳邊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自己如雷的心跳。謝琛……你不能死！你絕不能死！至少……不能現(xiàn)在死！不能在我還沒弄清楚真相之前死！
養(yǎng)心殿的輪廓終于在風雪中顯現(xiàn)。沈柔幾乎是滾鞍下馬，踉蹌著沖向偏殿。殿外，玄甲軍士們面色凝重，看到她回來，紛紛跪地。
“殿下呢？！”沈柔厲聲問道，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軍士們低著頭，不敢回答。
沈柔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她一把推開殿門，沖了進去。
偏殿內(nèi)，一片死寂。
太醫(yī)們跪在地上，面如死灰。院正癱坐在榻前，老淚縱橫。
榻上，謝琛靜靜地躺著，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但那層青灰色的死氣，和已經(jīng)停止起伏的胸口，卻殘酷地宣告著一個事實——
太子謝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