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陌路父子
自那日校場一拉弓,賈琰的日子似乎并無太大變化,依舊縮在他那僻靜小院里練武、吃飯、睡覺。份例飯菜依舊簡陋,下人的態(tài)度卻隱約有了些不同。以往是徹底的忽視,如今路上遇見,那些婆子小廝雖仍談不上多恭敬,卻也會停下腳步,含糊地叫聲“三爺”,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和不易察覺的忌憚。那聲弓弦巨響,終究是震動了某些東西。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榮國府主子們的耳朵里。
賈母處,不過當(dāng)個稀罕事聽了,鴛鴦笑著學(xué)舌時,老太太正逗弄寶玉,只略抬了抬眼皮,道:“哦?政老爺那個庶出的,倒有把子力氣?許是病了一場,反倒開了竅。年輕人,練練身子骨也好?!鞭D(zhuǎn)眼便拋在腦后,心思又全落在她的“命根子”寶玉身上了。
王夫人聞聽,攆佛珠的手頓了頓,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素來不喜趙姨娘那幾個,連帶著對賈環(huán)、賈琰也無甚好感。一個庶子,安分守己便罷了,如今竟顯出些與眾不同來,終究讓人心里不痛快。她對陪房周瑞家的淡淡道:“既是身子好了,便安生些。舞槍弄棒,成何體統(tǒng)?沒得帶壞了府里風(fēng)氣。吩咐下去,他既愛動,份例里的冰炭減一分,靜心才好?!?/p>
邢夫人那邊聽了,倒是沒什么表示,橫豎不是大房的人,只嗤笑一聲:“二房里盡是些幺蛾子?!?/p>
真正被驚動,且心情復(fù)雜的,是賈政。
這日傍晚,賈政從衙門回來,面色沉肅。他在書房坐了半晌,處理了幾件俗務(wù),總覺得心緒不寧。王夫人親自端了參湯來,見他神色,溫言問了幾句。賈政揮揮手,讓她先歇息去。燭火跳躍下,他眼前卻總晃過那日賈珍略帶些尷尬又隱含驚異向他提及此事的表情。
“政老叔,您家那位琰三弟,可真人不露相??!那般鐵胎硬弓,便是我軍中驍將也未必能輕易拉滿,他竟……空弦震響,聲若驚雷!了不得!”
賈珍的話帶著幾分夸張,卻實實在在地戳中了賈政某根神經(jīng)。
賈琰?那個沉默寡言、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庶子?他有這般能耐?
賈政自幼喜讀書,一心盼望子孫能科舉出身,光耀門楣。嫡子寶玉雖厭讀經(jīng)濟(jì)文章,卻靈秀聰慧,詩才敏捷,他雖時常呵斥,心底未嘗沒有一份偏愛。對于賈環(huán)、賈琰這類庶子,他要求不高,能識幾個字,懂些道理,不走邪路便罷。何曾想過,這其中竟會出一個……力能扛鼎的武夫胚子?
武勛起家……這四個字像根刺,輕輕扎了他一下。賈家祖上確是軍功封爵,可到了他這代,早已轉(zhuǎn)向詩書傳家。他賈政是工部員外郎,是清流官!如今家里忽然冒出個可能“走回頭路”的兒子,心情著實復(fù)雜。
躊躇良久,他還是決定親眼去看看?;蛟S,是賈珍夸大其詞了?又或許,只是少年人一時僥幸?
他未帶小廝,獨自一人踏著夜色,穿過層層院落,走向府邸最偏僻的東北角。越走越僻靜,燈火越稀疏,晚風(fēng)吹來,帶著寒意。賈政這才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有年余未曾踏足過這個兒子的住處了。
小院連個守門的婆子都沒有,院門虛掩著。賈政推開,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
院內(nèi),景象卻讓他一怔。
沒有預(yù)想中的冷清孤寂,反而充滿了一種蓬勃的、極具力量感的熱意。
賈琰依舊赤著上身,并未練那沉重的包鐵杠,而是在打拳。動作似乎并不復(fù)雜,直來直往,劈、崩、鉆、炮、橫,簡單剛猛,每一拳打出,都帶著清晰的破空聲,腳步踏在地面上,沉穩(wěn)有力,仿佛整個小院都隨著他的動作在微微震顫。他周身熱氣蒸騰,汗水在微弱的星光和屋內(nèi)透出的燭光下閃著光,那身軀雖單薄,卻肌肉線條流暢,每一寸都仿佛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
更讓賈政心驚的是賈琰的眼神。專注、沉靜,卻又銳利如刀,緊緊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那不是空練,而是在與無形的敵人搏殺。那是一種他從未在寶玉、甚至在任何賈家子弟眼中看到過的野性與堅毅。
賈琰早已察覺有人進(jìn)來,收勢而立,氣息略促,胸口起伏,目光轉(zhuǎn)向院門處的賈政。他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驚訝,隨即恢復(fù)平靜,抓起布巾擦汗,并行禮:“父親?!?/p>
聲音平穩(wěn),不卑不亢。
賈政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訓(xùn)斥?為何訓(xùn)斥?夸獎?又從何夸起?他目光掃過院子,角落那根插入地小半截的包鐵木杠再次印證了賈珍所言非虛。
“嗯?!辟Z政清了清嗓子,努力擺出嚴(yán)父的派頭,“聽聞你近日……頗好武事?”
“回父親,身子弱,練練強(qiáng)身?!辟Z琰回答得滴水不漏。
“強(qiáng)身是好……”賈政踱了一步,看著地上被賈琰踩出的淺淺腳印,“只是我賈家詩禮傳家,子弟還當(dāng)以讀書上進(jìn)為正途。舞槍弄棒,終非長久之計,莫要玩物喪志?!?/p>
話說出口,賈政自己都覺得有些干巴巴的。這少年的架勢,哪里是“玩物”?
賈琰抬起眼,目光直視賈政。那目光讓賈政莫名感到一絲壓力。
“父親教訓(xùn)的是?!辟Z琰語氣依舊平淡,“只是兒子愚鈍,于詩書上并無天賦,唯這身力氣,還算使得。常聞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蛟S,武路也是一條路?!?/p>
“武路?”賈政眉頭緊鎖,“你可知行伍之苦?疆場之險?豈是兒戲!我賈家……”
“賈家祖上,亦是軍功封爵?!辟Z琰輕輕一句,堵回了賈政后面的話。
賈政一噎,臉色有些難看。他盯著賈琰,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兒子不僅力氣變了,連心思口齒也變得如此犀利沉穩(wěn),與記憶中那個怯懦寡言的影子判若兩人。
父子二人相對無言,氣氛一時僵住。夜風(fēng)吹過,賈政竟覺得有些冷意,對面兒子身上蒸騰的熱氣卻愈發(fā)明顯。
良久,賈政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卻帶著一種難以改變的疏離:“你既有此志,也罷。只是需知分寸,莫要惹是生非。若有需……可向你璉二哥提及?!彼K究說不出更多關(guān)懷的話,也無法真正支持這“離經(jīng)叛道”的選擇。
“謝父親?!辟Z琰躬身。
賈政再無話可說,轉(zhuǎn)身離開了小院。背影在夜色中竟顯得有些倉促和寥落。
走出老遠(yuǎn),那沉悶的破空聲再次響起,一聲聲,極有韻律,敲打在寂靜的夜里,也敲打在賈政的心頭。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兒子,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他完全無法掌控、也無法理解的道路。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嫡庶的鴻溝,還有理念的巨大分歧,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