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驚鴻一面
時序入夏,神京城內(nèi)暑氣漸升,榮寧兩府也換了輕軟紗羅,各院開始用冰。賈琰的小院依舊如故,只那棵老槐樹枝葉繁茂,投下大片陰涼,成了他練功后歇息的好去處。
這日午后,他剛將一套拳法反復(fù)錘煉了數(shù)十遍,渾身熱氣蒸騰,汗水浸濕了褲腰。掬了井水沖洗過頭臉,正坐在石凳上歇息,便見小丫鬟青禾怯生生地端了今日的份例飯菜過來。
依舊是粗瓷碗碟,一碟老咸菜,一碗不見油星的冬瓜湯,兩個摻著明顯麩皮的冷饅頭。只今日那湯碗邊,卻意外地多了小半塊黃澄澄的東西。
賈琰目光一掃,是塊品相不算太好的綠豆糕,邊緣有些碎了,顯然不是特意給的,倒像是誰吃剩下或是不小心多出來的。
青禾放下食盒,低聲道:“三爺,今日大廚房那邊……許是分錯了,多給了塊點(diǎn)心……”她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越低。
賈琰心下明了。自那日校場拉弓后,府里下人間對他的態(tài)度確有微妙變化。這點(diǎn)心,或許是某個婆子一時心血來潮,或許是廚房小管事順手的人情,算不得什么,卻也是這高墻深院內(nèi)一點(diǎn)現(xiàn)實(shí)的風(fēng)向標(biāo)。
他不動聲色,只道:“放下吧。有勞?!?/p>
青禾如釋重負(fù),忙退了出去。
賈琰拿起那半塊綠豆糕,看了看,掰下一小角放入口中,味道尋常,甚至有些過甜。剩下的,他放在了一旁。這點(diǎn)小恩小惠,動搖不了他的心志,反而更讓他看清這府中人情冷暖,一切皆系于“價值”二字。
想要真正改變處境,乃至掌握自身命運(yùn),靠這點(diǎn)零星“施舍”遠(yuǎn)遠(yuǎn)不夠。
他需走出去。
并非立刻從軍,那需時機(jī)。眼下,他需更了解這座神京城,了解外面的世界。閉門造車,終是空中樓閣。
思及此,他換上一身半舊但干凈的青布直裰,將幾枚大錢揣入懷中——這是他平日極省下來的。未走正門,依舊從西角門而出。
神京街市,熙攘繁華。人流如織,車馬喧闐。販夫走卒吆喝叫賣,酒樓茶肆旗幟招展,金銀鋪、綢緞莊、古董店……鱗次櫛比,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賈琰行走其間,目光沉靜地觀察著一切。市井百態(tài),物價行情,甚至官差巡邏的規(guī)律,他都默默記在心里。行至騾馬市附近,更留意查看馬匹牲口的成色價格;路過鐵匠鋪,則駐足觀看匠人鍛打兵刃農(nóng)具。
他知道,這些將來或許都能用到。
不知不覺,日頭偏西。賈琰估摸著時辰,便欲尋路回府。他刻意避開最熱鬧的主干道,拐入一條相對清凈的街巷,想抄個近路。
此巷多為一些中等官宦人家的后墻側(cè)門,行人稀少。走著走著,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和惶急的勸阻。
“小姐,小姐您別哭了……仔細(xì)傷了身子……咱們再想想辦法……”是個年輕丫鬟的聲音,帶著哭腔。
“還能有什么辦法……那屏風(fēng)是母親心愛之物,如今摔壞了……我、我真是沒用……”另一個聲音響起,嬌柔婉轉(zhuǎn),此刻卻充滿了無助和自責(zé),泣聲哽咽,令人聞之心揪。
賈琰腳步微頓,抬眼望去。
只見前方不遠(yuǎn),一座青磚小門樓側(cè)門外,停著一輛看似普通的青帷小車,但細(xì)看用料做工卻頗為精細(xì)。車旁,兩個女子正手足無措。
一個穿著綠綾裙子的小丫鬟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正試圖去扶另一位少女。
那少女背對著賈琰,身形窈窕,穿著件藕荷色折枝玉蘭刺繡的夏衫,下系月白綾裙,烏云般的發(fā)髻上只簡單簪了支珍珠步搖,此刻正因哭泣而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柔弱可憐。她腳邊地上,放著一架顯然摔壞了的紫檀木框小座屏,屏風(fēng)上的蘇繡精美絕倫,卻裂了一道明顯的縫隙,邊角也有磕碰的痕跡。
看情形,似是主仆二人出門辦事或歸家,不慎將攜帶的貴重物品摔壞了。
那丫鬟一抬頭,看見了走來的賈琰,先是嚇了一跳,下意識地?fù)踉谏倥砬?,待看清是個衣著樸素、面容雖冷峻卻并無惡意的少年,稍松了口氣,但仍帶著警惕。
賈琰本不欲多管閑事,目光掃過那摔壞的屏風(fēng),又落在那哭泣的少女背影上,腳步卻莫名停住了。那哭聲中的絕望與無助,不似尋常小事,倒像是闖下了什么彌天大禍。
他沉默片刻,開口問道:“可有需要幫忙之處?”聲音因長久少言而略顯低沉,卻清晰穩(wěn)定。
那哭泣的少女聞聲,肩頭一顫,哭聲稍歇,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霎時間,仿佛周遭喧囂盡數(shù)褪去,巷口斜陽的光暈恰好落在她臉上。
賈琰呼吸微微一滯。
他從未見過這般容貌的女子。
約莫十四五歲年紀(jì),眉眼如畫,精致得不可思議。一雙含淚的妙目,似秋水瀲滟,又似煙雨空濛,長長的睫毛上猶掛淚珠,如梨花帶雨。鼻梁秀挺,唇瓣因哭泣而愈發(fā)鮮潤如櫻。膚色極白,細(xì)膩如瓷,此刻帶著淚痕,更顯楚楚動人。她通身的氣派,并非尋常小戶人家的嬌怯,而是一種渾然天成的風(fēng)流裊娜,溫婉貴氣,即便是在如此狼狽哭泣之時,也絲毫不減其絕色容光。
那少女見是個陌生少年,粉頰頓時飛起紅霞,忙用手中絹帕拭淚,微微側(cè)身,避嫌之意明顯,但那雙淚眼卻忍不住飛快地打量了賈琰一下。見對方眼神清明,并無猥瑣之態(tài),心下稍安。
丫鬟見自家小姐如此,忙代答道:“多謝公子動問。是……是我們不小心,摔壞了要緊東西……”她語焉不詳,顯然不便對外人細(xì)說。
賈琰目光再次落在那屏風(fēng)上,道:“這屏風(fēng)木框開裂,繡面撕裂。若尋巧手匠人,或可修補(bǔ)?!?/p>
丫鬟苦笑搖頭:“尋常匠人怕是補(bǔ)不了這般精細(xì)物件……而且……”她欲言又止,神色焦急地看了看天色,“而且時辰怕來不及了……”
少女聞言,眼中又蓄滿淚水,泫然欲滴。
賈琰沉吟。他雖不通刺繡木工,但眼力還有。這屏風(fēng)損壞雖重,卻非徹底粉碎。他忽然想起日前在街市閑逛,曾于一條小巷口見過一個極不起眼的招牌,寫著“精補(bǔ)古玩瓷器、織繡木器”,當(dāng)時并未在意,此刻卻浮上心頭。
“從此巷出去,右轉(zhuǎn)第二條巷口,向內(nèi)十余步,似有一家修補(bǔ)鋪?zhàn)??!辟Z琰開口道,“掌柜的姓馮,手藝如何不知,但或可一試?!?/p>
主仆二人聞言,眼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
“真的?”少女忍不住開口,聲音嬌柔,帶著未盡的哽咽,如春鶯初啼。
賈琰點(diǎn)頭:“可去一問。只是……”他看了看那屏風(fēng),“此物不小,你二人如何搬運(yùn)?”
這確是個難題。丫鬟也犯了愁。
賈琰略一思忖,道:“若信得過,我可代為搬送過去。你二人可乘車先行。”
少女聞言,臉上紅暈更甚,男女授受不親,怎好勞煩陌生男子?但眼見日頭西沉,若再耽擱,今日這屏風(fēng)怕是真無法修補(bǔ)了。那后果……她想想都害怕。
她再次抬眼看向賈琰。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間自有股正氣,眼神坦蕩,不似奸邪之徒。猶豫片刻,她終是抵不過心中焦慮,細(xì)聲細(xì)氣,帶著萬分感激道:“如此……便有勞公子了。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盡?!闭f著,又是微微一福。
賈琰側(cè)身避過,只道:“舉手之勞?!?/p>
當(dāng)下,賈琰俯身,小心地抱起那架屏風(fēng)。入手沉甸甸的,紫檀木料著實(shí)不輕。那裂縫和磕碰處需格外留意。他動作穩(wěn)當(dāng),絲毫未加重?fù)p傷。
少女見狀,心下稍安,與丫鬟低語幾句。丫鬟忙向賈琰指明了家門方向(只說是附近秦宅),并說好在修補(bǔ)鋪?zhàn)娱T口等候。
主仆二人登車先行。賈琰則抱著屏風(fēng),按照記憶,大步向那巷中小店走去。
他步履穩(wěn)健,穿過人流。路人見他一個少年抱著如此精美卻破損的屏風(fēng),不免多看幾眼。
不多時,便找到了那家藏在深巷的小店。門面狹小,毫不起眼。主仆二人的小車已停在一旁,正焦急等候。
見賈琰到來,那丫鬟連忙迎上。店內(nèi)走出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戴著單片眼鏡,正是馮掌柜。他仔細(xì)查驗(yàn)了屏風(fēng)損傷,捻須沉吟片刻,道:“損得不輕,但可修補(bǔ)。只是需費(fèi)些功夫,價錢也不便宜?!?/p>
少女忙道:“價錢無妨,只求老丈盡力修補(bǔ),恢復(fù)原貌。”
馮掌柜點(diǎn)頭:“既如此,小老兒便盡力一試。明日此時來取吧?!?/p>
少女聞言,長長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淺笑,如云破月來,嬌美不可方物。她再次向賈琰鄭重道謝:“今日若非公子指點(diǎn)相助,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請教公子高姓大名,日后也好……”
賈琰擺手打斷:“萍水相逢,不必掛齒。物既送到,告辭?!闭f完,竟是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去,毫不拖泥帶水。
少女望著他迅速消失在巷口的挺拔背影,不由怔住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既有力拔山兮的氣概(搬動屏風(fēng)舉重若輕),又有細(xì)致體貼的心思(指出店鋪),行事卻如此干脆利落,不圖回報(bào),甚至連姓名都不愿留下。
“真是個怪人……”丫鬟在一旁小聲嘀咕。
少女卻微微搖頭,心中暗道:“非是怪人,乃非常人?!彼皖^,看見地上方才搬動屏風(fēng)時,從那少年懷中掉出的一小塊木牌,似是榮國府門下仆役出入的腰牌樣式,上面似乎有個“賈”字……
她心下微微一動,神京賈家?寧榮二府?
再抬頭望去,巷口早已空無一人。唯有夕陽余暉,將青磚巷壁染得一片暖金色。
她默默將“賈”字記在心里,對那神秘少年,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