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城,凡人地界中一座雄踞四方的巨城,其名號在千里疆域內(nèi)無人不曉。然而在這座城池最雄偉的北門城樓最高處,再宏偉的凡人氣象也顯得渺小而局促。
林凡倚著冰冷的垛口,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霧,固執(zhí)地投向東方天際。那里,是傳說中修仙宗門盤踞的十萬大山,凡人無法踏足的領(lǐng)域。
風從群山的方向吹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屬于凡塵的清冽氣息,拂過他蒼白的臉頰。
他貪婪地吸著氣,仿佛要將那點微末的仙靈之氣全部攫取進肺腑。
這城樓之巔,是他少年歲月里盤踞最久的孤島。
母親模糊的容顏早已沉入記憶的深潭,唯有父親林震,在俗務(wù)的罅隙間一次次親自登上城樓,找到蜷縮在箭跺后的他,或溫言勸說,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披風裹住他單薄的身體,將他帶下這寒風凜冽的高處,送回溫暖的府邸。
可無論多少次,當父親轉(zhuǎn)身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wù)時,林凡總會像著了魔一般,再次攀上那冰冷的石階,回到這能讓他感覺離仙山更近幾尺的城樓。
父親的嘆息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每一次父子相望的沉默里。無數(shù)延請的所謂“高人”來了又走,留下滿室繚繞的香火煙氣,以及更多掏空府庫換來的、毫無靈氣的頑石和廢丹。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冰冷的現(xiàn)實前熄滅成灰。但林凡眼中的火焰,從未真正熄滅。林震看著,沉默著,最終選擇了理解——他攔不住兒子追逐那遙不可及的星光。
遠處傳來沉悶而悠長的報時鼓聲,轟隆隆滾過整座城池。林凡猛地驚覺,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冰冷的垛口青磚邊緣。
這鼓聲像一把鈍刀,再次割開了他心底那層薄薄的痂——父親為他耗盡家財求仙問道的徒勞,又一次血淋淋地攤開在眼前,伴隨而來的,是更深沉的愧疚。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喉頭的苦澀,轉(zhuǎn)身離開城樓。
石階冰冷而漫長,一級級向下,如同一步步沉入凡人無法逃脫的泥沼,也沉入對父親深深的歉意。
城主府的書房,厚重的紫檀木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林震沒有像往常那樣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卷宗之中。
他背對著門,負手立在巨大的軒窗前,凝望著庭院中一株虬枝盤曲的古松。那身象征城主威權(quán)的深紫錦袍,此刻非但未能增添氣勢,反而襯得他背影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一種……近乎釋然的平靜。
“父親?”林凡推門而入,腳步放得極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林震緩緩轉(zhuǎn)過身。那張素來威嚴沉穩(wěn)的臉上,此刻刻滿了疲憊的紋路,但眼底深處卻不再是過去的焦灼與不甘,而是一種了然的、帶著淡淡悲憫的平靜。
“凡兒,”林震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溫和,“你過來?!?/p>
林凡的心猛地一跳,依言快步走到父親面前。
林震伸出手,寬厚而溫暖的手掌輕輕落在林凡單薄的肩膀上,沒有沉重的壓力,只有一種傳遞力量的撫慰。他的目光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兒子靈魂深處那燃燒不息的火焰。
“劍靈宗,”林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林凡耳中,“一位真正的外門長老,親臨凌云城公干,此刻就在城中驛館?!?/p>
“劍靈宗?”林凡的呼吸驟然停滯,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開,震得他眼前一片空白。
那個傳說中劍修圣地、無數(shù)凡人可望不可及的仙門?狂喜瞬間淹沒了他,但隨即,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拉回現(xiàn)實。
他太清楚父親這些年為他付出的徒勞,更明白仙凡之間那道天塹的不可逾越?!案赣H!這……這太……”他想說“太不切實際”,想說“別再為我浪費了”,話語卻堵在喉嚨里。
“凡兒,”林震打斷了他未出口的猶豫,眼中那份了然的平靜更深了。
他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無奈的苦笑,“爹知道,攔不住你。這些年,你爬那座城樓的次數(shù),比爹批閱的文書還多。”他的聲音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看透后的包容。
“你娘走得早,爹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的心思,爹懂。那仙路縹緲,爹也知道希望渺?!赡阈睦锏幕?,不讓你去碰一碰,燒一燒,怕是這輩子都不會甘心?!?/p>
林震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林凡眼中瞬間涌上的復(fù)雜情緒——有震驚,有狂喜,更有如潮水般洶涌的愧疚與感動。
他走向書房內(nèi)側(cè)那面看似毫無縫隙的墻壁,在某個不起眼的凸起處用力一按。
伴隨著沉悶的機械轉(zhuǎn)動聲,墻壁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幽深向下的入口。一股混合著陳年塵土、樟腦和金屬冷氣的怪異味道彌漫出來。
“跟我來?!绷终鸬穆曇粼诿艿廊肟诨厥帲届o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意。
林凡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耳膜。他默默跟上,腳步沉重。石階陡峭向下,兩側(cè)石壁上嵌著的夜明珠散發(fā)著幽冷慘白的光。
越往下走,空氣越發(fā)沉滯陰冷。父親剛才的話語,像溫暖的烙鐵,燙在他心上,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難受——父親理解他,包容他,甚至……縱容他這看似荒唐的執(zhí)念。
通道盡頭,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石室,此刻被無數(shù)巨大的楠木箱子塞得滿滿當當,箱蓋粗陋地敞開著,將里面價值連城的財富粗暴地暴露在慘白的珠光下。
金光刺目!那是堆積如山的金錠、金元寶。
寶光流轉(zhuǎn)!那是無數(shù)溫潤的璞玉原石,大小不一,蘊含靈韻。
珠光璀璨!那是成斛成斛的滾圓珍珠,南海明珠、東海彩珠,熠熠生輝。
還有更多……西域?qū)毷⑶俺^品瓷器、整塊羊脂白玉……凡俗所能想象的奇珍異寶,在這里如同沙土般堆積。
林凡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窒息。這并非第一次見到府庫珍寶,但如此規(guī)模,如此徹底地呈現(xiàn)在眼前,只為成全他一人那虛無縹緲的夢想……巨大的負罪感幾乎將他壓垮。
他踉蹌一步,扶住旁邊冰冷的金錠箱邊緣,指尖的寒意直透骨髓。
“父親……”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這……這太多了!凌云城還需要……”
“不必說了?!绷终鸬穆曇粢琅f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走到石室中央,站在那座由凡人財富堆砌的、象征著父親無邊包容的“山丘”前,緩緩蹲下身。
粗糙的手掌撫過冰冷的金錠、溫潤的玉石、光滑的珍珠,動作帶著一種告別過去的意味。
最終,他拿起一個早已備好的、巴掌大小卻異常沉重的紫檀木盒。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草木靈氣驟然彌漫開來,壓倒了滿室的珠光寶氣。盒內(nèi)紅絨襯底上,靜靜躺著一株形似嬰孩、四肢俱全、通體流轉(zhuǎn)溫潤玉光的奇物,散發(fā)出令人心曠神怡的馥郁馨香。
“千年成形靈參……”林凡失聲驚呼,他曾在一本殘破古藥圖譜上見過模糊記載,知道此乃續(xù)命神物,價值根本無法衡量!這恐怕是林家真正的傳家之寶!
“拿著吧,”林震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托付,“算是爹……最后能為你添上的一點分量?!彼⌒囊硪淼貙⒆咸茨竞泻仙希缤P(guān)上了一段沉重的過往。
他站起身,將那小小的盒子珍而重之地塞進林凡手中。當那雙布滿粗繭的大手緊緊攥住林凡捧著盒子的手時,林凡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手在微微顫抖——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離別之痛。
“凡兒,”林震抬起頭,眼窩深陷,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里面是濃得化不開的父愛與不舍,“去吧。去試試。爹……只盼你能平安。”他終究沒有說“成功”,只說了“平安”。
紫檀木盒冰冷沉重的觸感透過掌心,如同握著父親那顆被掏空卻依然溫暖的心。
林凡喉頭哽咽,巨大的愧疚、無邊的感動和決絕的勇氣交織在一起,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地、更用力地點頭,指甲深深掐進盒蓋的硬木里。
石室內(nèi),夜明珠慘白的光暈籠罩著這對父子,也籠罩著那座耗盡一城精華堆砌的“父愛之山”。
空氣凝固如鉛,只有林震那極力壓抑的、帶著鼻息的呼吸聲在死寂中回蕩。
……
驛館最深處的獨院,靜得可怕。
引路的城主府老管事,躬著腰,腳步輕如貍貓,大氣不敢喘。院門無聲開啟的剎那,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凡。
院內(nèi)陳設(shè)古樸簡潔,透著凡俗難及的潔凈與秩序。
院中唯一一人,負手立于一棵古柏之下。灰布長衫,毫不起眼,卻帶著一種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靜”。
風繞行,葉滑落。他像一柄收于凡鞘的絕世利劍,鋒芒內(nèi)斂,卻讓靠近者靈魂戰(zhàn)栗。
老管事深深彎下腰,顫抖道:“仙……仙長在上,城主公子林凡拜見?!闭f完,飛快倒退消失。
林凡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上前,如同踏在刀尖。終于,他在那灰衣人身后丈許處停下,雙手高高捧起那個沉重的紫檀木盒,雙膝一軟,“咚”地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
“晚輩……凌云城林凡,”聲音因敬畏而干澀發(fā)顫,“叩……叩見仙長!”額頭重重磕下。
他維持著卑微的姿勢,高舉著紫檀木盒,如同獻祭自己渺茫的希望和父親沉重的寄托。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林凡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終于,輕微的布料摩擦聲。灰衣長老緩緩轉(zhuǎn)身。目光平淡漠然,掃過林凡汗?jié)竦聂W角、顫抖的指尖,最終落在那紫檀木盒上。
隨意抬手。
“啪嗒。”
盒蓋自行彈開,露出那株流淌玉光、散發(fā)清香的千年靈參。
灰衣長老的目光在那稀世靈物上停留不足一息。隨即,他微微側(cè)頭,視線仿佛穿透重重墻壁,看到了那座被搬空的地下石室,看到了那堆積如山的凡人珍寶,看到了一個凡人父親傾盡所有只為成全兒子執(zhí)念的無奈與悲壯。
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近乎感慨的弧度,在他緊抿的嘴角邊緣一閃而逝。
“凡人錢財,于我何用?”
七個字,溫和卻冰冷,帶著洞穿靈魂的俯視與漠然。仿佛在說:這凡塵的牽絆與付出,于我仙途何干?
林凡腦中“嗡”的一聲,高舉的手臂頹然落下,紫檀木盒“哐當”砸地,千年靈參滾落塵埃。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為父親付出感到不值的心痛瞬間攫住了他。他維持著跪伏的姿勢,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身體因巨大的打擊和屈辱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灰衣長老再未看他一眼,也未看那滾落塵埃的靈參。轉(zhuǎn)過身,恢復(fù)遺世獨立的“靜”。院落里,只剩下林凡粗重而絕望的喘息,以及那株沾塵的靈參徒勞的微光。
……
夜,深沉如墨。城主府深處,林凡的小院一片死寂。他如同失了魂,呆坐在冰冷的石階上,背靠廊柱。
父親林震得知結(jié)果后,那瞬間黯淡下去卻依然強撐著安慰他的眼神,像無數(shù)細針,反復(fù)刺痛他的心。
千年靈參被老管事默默撿回,放回紫檀木盒,置于腳邊,像一座無聲的、記錄著父親心碎付出的豐碑。
月光吝嗇,夜梟啼叫。
一陣刻意而冰冷的風拂過。
林凡猛地一個激靈,寒意竄上頭頂。驚駭抬頭。
不足三步之遙,月光微微扭曲。一個灰蒙蒙的影子,從濃墨夜色中無聲滲出、凝聚成形。
正是那位劍靈宗長老!
灰布長衫,面容模糊,唯有一雙古井般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林凡驚恐的臉。
林凡喉嚨被扼住,身體僵直。
灰衣長老的目光,平淡地掃過林凡慘白的臉,落在他腳邊的紫檀木盒上。
“小子,”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落,“你父親給的‘心意’……”他微微一頓,仿佛在稱量那份沉甸甸的凡俗父愛,“夠你當個雜役?!?/p>
雜役!
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林凡心頭。不是為自身的卑微,而是為父親那傾盡所有的成全,在仙人眼中,竟只值一個最底層雜役的位置!荒誕的悲涼與無邊的愧疚瞬間淹沒了他。
灰衣長老語氣無波:“明日卯時三刻,城西三十里,斷魂崖?!泵畎銏蟪龅攸c。
林凡嘴唇劇烈哆嗦,震驚與一絲不敢觸碰的微光在腦中沖撞。
“記住——”灰衣長老的目光倏地銳利如出鞘寒鋒,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瞬間籠罩小院,空氣粘稠如鐵。
林凡感到呼吸停止,心臟欲裂。那目光帶著洞穿靈魂的冷漠警告,牢牢鎖定他。
“入劍靈宗,生死自負?!?/p>
最后六個字,如同染血的鐵律,帶著森然寒意,深深烙印在林凡腦海深處。
話音落,灰衣長老的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憑空消失。威壓退去,月光恢復(fù)。
夜風吹過。
林凡僵坐石階,渾身冷汗如雨,劇烈喘息。長老消失了,但那句“生死自負”的冰冷警告,混合著對父親巨大犧牲的愧疚,在他體內(nèi)掀起驚濤駭浪。
他緩緩低頭,目光落在腳邊那個紫檀木盒上。月光下,盒子幽暗沉郁。父親那不求回報、只為成全的深沉父愛,長老口中輕描淡寫的“‘心意’”,最終指向的,是一條名為“雜役”的、生死未卜的荊棘之路。
路已開,非為仙緣,只為不負父心??v然前方是深淵,他亦只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