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修車鋪?zhàn)泳砗熼T半開著。我正在給一輛老桑塔納換機(jī)油，滿手黑乎乎的油污。陽光透過門縫照進(jìn)來，在地上拉出一道亮痕，空氣里的灰塵在光柱里跳舞。
“溫螯！”
一個尖利的女聲，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刺破了修車鋪里單調(diào)的扳手敲擊聲。
我手里的扳手差點(diǎn)掉進(jìn)油盆里。抬頭看去。
是陳冉。
她又來了。比昨天更狼狽。頭發(fā)散亂，臉上有清晰的、紅腫的指印，半邊臉腫著。衣服的領(lǐng)口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發(fā)紅的皮膚。她沖進(jìn)來，幾乎是連滾帶爬，臉上沒有一點(diǎn)血色，眼睛里只剩下純粹的、動物般的驚恐，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jìn)我沾滿油污的工裝袖子里。
“他們…他們找到我了！就在后面那條街！”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我躲在…躲在垃圾桶后面…他們…他們打我…要把我抓走…溫螯！救我！求求你救我！”
她整個人都在篩糠一樣抖，力氣大得驚人，抓著我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剛想把她推開，或者說點(diǎn)什么，修車鋪門口的光線猛地一暗。
三個男人堵在了門口。
為首的是個胖子，脖子上的金鏈子又粗又亮，幾乎陷進(jìn)肉里。他剃著很短的板寸，頭皮泛著青茬。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來，在陳冉身上刮了一遍，最后落在我臉上。他身后跟著兩個精瘦的年輕人，一個頭發(fā)染得焦黃，一個臉上有道疤，都穿著緊身的花襯衫，眼神兇狠，一看就不是善茬。
狹小的修車鋪里，空氣瞬間凝固了。機(jī)油味里摻進(jìn)了汗味和一股戾氣。
“喲呵，躲這兒來了？”胖子開口，聲音沙啞，帶著點(diǎn)戲謔。他慢悠悠地踱進(jìn)來，皮鞋踩在滿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發(fā)出黏膩的聲響。他看都沒看陳冉，只盯著我，上下打量我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和手里還拿著的扳手?！斑@妞是你的人？”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縮在我身后發(fā)抖的陳冉。
黃毛和刀疤臉也跟著進(jìn)來，一左一右，像兩尊門神，堵住了門口唯一的出路。黃毛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一把彈簧匕首，刀刃反射著冷光。
陳冉抖得更厲害了，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死死揪著我的后背衣服，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我放下扳手，在旁邊的臟抹布上擦了擦手。動作盡量放慢，顯得平靜。心卻在往下沉。麻煩果然找上門了，比預(yù)想的還快。
“不是?！蔽议_口，聲音不高，但還算穩(wěn)，“她是我前妻。離婚七年了。她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
“前妻？”胖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行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欠的錢，你看……”他搓了搓粗短的手指，做了個點(diǎn)鈔票的動作。
“她欠你們錢，你們找她。”我指了指身后的陳冉，“跟我這兒要不著?！?/p>
“嘿！”黃毛往前一步，彈簧匕首不轉(zhuǎn)了，直直地指著我，“胖子哥跟你好好說話，你他媽別不識抬舉！這娘們兒現(xiàn)在躲你這兒，你說沒關(guān)系就完了？”
刀疤臉沒說話，只是陰冷地盯著我，像一條蓄勢待發(fā)的毒蛇。
胖子抬手，止住了黃毛。他臉上的笑容沒了，眼神變得冰冷：“兄弟，看你也是個干力氣活的，不容易。我不為難你。但這筆賬，她躲不了。張強(qiáng)那王八蛋卷錢跑了，我們總得找個人要錢。她名下那套房子，是抵押物，但現(xiàn)在…不值我們那數(shù)了。”他目光轉(zhuǎn)向我身后的陳冉，聲音陡然一厲，“陳冉！今天要么還錢，要么跟我們走！你自己選！”
陳冉尖叫一聲，徹底崩潰：“我沒錢！我真的沒錢！房子被你們逼著賣了也不夠！張強(qiáng)他騙了我！你們?nèi)フ宜?！”她歇斯底里地喊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胖子眼中兇光一閃：“媽的，給臉不要臉！”他猛地一揮手，“黃毛，疤子，把人給我弄出來！別弄死就行！”
黃毛獰笑一聲，匕首在手里挽了個花，和刀疤臉一起就朝我身后撲過來。
“等等！”我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冷硬。
黃毛和刀疤臉被我這一聲喝得下意識頓了一下。
胖子瞇起眼，重新看向我：“怎么？想管閑事？掂量掂量自己斤兩！”
我沒看他，反而側(cè)過頭，對著身后幾乎癱軟的陳冉，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欠他們多少？”
陳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哭喊著：“本金…本金五十萬！利滾利…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們說…要一百八十萬！可我房子只賣了九十多萬…全給他們了…還不夠…他們還要…”
一百八十萬。一個對修車工溫螯來說，天文般的數(shù)字。
胖子哼了一聲：“聽見了？一百八十萬，一分不能少！少一個子兒，這娘們兒就得用別的方式還！”他語氣里的下流意味毫不掩飾。
黃毛不耐煩了：“胖子哥，跟他廢什么話！連這修車的也收拾一頓得了！看著就礙眼！”
他罵罵咧咧，一步跨過來，伸手就要越過我去抓陳冉的頭發(fā)。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陳冉頭發(fā)的那一剎那，我動了。
不是躲閃，也不是迎上去打架。我只是很隨意地抬起左手，五指張開，像鐵鉗一樣，精準(zhǔn)地扣住了黃毛伸過來的手腕脈門。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黃毛只覺得手腕一麻，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脹劇痛瞬間從手腕竄到整條胳膊，半邊身子都使不上勁了。他“嗷”地怪叫一聲，手里的彈簧匕首“當(dāng)啷”掉在地上。他想掙脫，但那只沾滿油污的手像焊在了他手腕上，紋絲不動。
“操你媽！放手！”刀疤臉見狀，反應(yīng)極快，低吼一聲，從側(cè)面一個鞭腿就朝我腰眼掃過來，勢大力沉，帶著風(fēng)聲。這小子練過！
我右手還扶著身后的陳冉，根本沒回頭，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左腿膝蓋微曲，小腿像鞭子一樣彈出，后發(fā)先至，精準(zhǔn)地踢在刀疤臉支撐腿的膝蓋側(cè)面。
“咔嚓！”
一聲讓人牙酸的脆響！
刀疤臉臉上的兇狠瞬間扭曲成極致的痛苦，那條掃過來的腿軟軟地垂落，整個人失去平衡，慘嚎著朝前撲倒，重重摔在滿是油污和鐵屑的地上，抱著變形的膝蓋疼得渾身抽搐，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變故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胖子臉上的橫肉猛地一抖，瞳孔驟然收縮！他根本沒看清我是怎么出的手！黃毛的手腕被我捏著，像條死魚一樣癱軟下去，疼得直抽氣。刀疤臉倒在地上，抱著膝蓋哀嚎，那條腿顯然是廢了。
胖子臉上的兇悍瞬間變成了驚疑不定，甚至有一絲懼意。他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穿著油膩工裝、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修車工，是個硬茬子！不是那種靠人多就能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胖子的聲音有點(diǎn)發(fā)緊，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
我沒回答他。捏著黃毛手腕的左手輕輕一抖。
“呃??！”黃毛又是一聲慘哼，感覺骨頭都要裂開了。
“閉嘴?！蔽衣曇舨桓?，卻讓黃毛的痛呼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痛苦的吸氣聲。
我這才抬眼看向胖子，眼神里沒什么情緒，只有一種冰冷的平靜，像是在看一堆待修的零件。
“一百八十萬，是你們算的?！蔽议_口，語氣陳述事實(shí)，“按規(guī)矩，該找簽字的張強(qiáng)。找她，”我微微側(cè)頭示意了一下身后嚇傻了的陳冉，“沒用。她沒錢。”
胖子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震驚和忌憚，硬著頭皮說：“兄弟，你…你身手好，我胖子服！但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我們也是替人收賬！這錢收不回來，我們也沒法交代！今天…今天算我們栽了！但這賬，沒完！”他色厲內(nèi)荏地撂下狠話，眼神卻不敢和我對視。
“那是你們的事。”我松開手，黃毛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地，抱著手腕呻吟。
我彎腰，撿起地上黃毛掉的那把彈簧匕首。刀刃挺鋒利。我隨手拿起旁邊一塊沾滿油污的抹布，慢條斯理地擦著匕首上的灰塵和指紋。動作很仔細(xì)。
“現(xiàn)在，帶著你的人，滾出去。”我把擦干凈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抬眼看向胖子，那眼神像冰冷的刀鋒，“以后，別讓我在這個鋪?zhàn)永镌倏吹侥銈儭Ｒ矂e再找她的麻煩?！蔽业哪抗鈷哌^地上的黃毛和刀疤臉，最后回到胖子身上，“不然，下次折的就不只是手腳了?！?/p>
胖子臉上肥肉抽搐，額角滲出冷汗。他看著地上兩個痛苦呻吟的手下，又看看我手里那把被擦得干干凈凈、卻透著寒意的匕首，再看看我那張毫無波瀾的臉。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腦門。
“走…走！”胖子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也顧不上地上的手下，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出了修車鋪的門。
黃毛和刀疤臉互相攙扶著，拖著廢了的腿和手腕，也狼狽不堪地跟了出去，連滾帶爬消失在門外。
修車鋪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機(jī)油味，還有我身后陳冉壓抑的、劫后余生的抽泣聲。她癱軟地滑坐在地上，靠著我的腿，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我扔掉匕首，拿起剛才擦匕首的臟抹布，擦了擦手。然后走到門口，把半開的卷簾門徹底拉了下來。
昏暗的光線里，我低頭看著地上那個形容枯槁、瑟瑟發(fā)抖的女人。
麻煩，甩不掉了。
陳冉暫時在我這兒住了下來。
沒地方可去，外面全是催債的。我的修車鋪后面隔出個小雜物間，以前堆零件，勉強(qiáng)能放張行軍床。我把東西歸整歸整，給她支了張床。
她像個驚弓之鳥，一點(diǎn)動靜就能嚇得跳起來。
日子還得過。修車鋪的生意不算好，但也餓不死人。
那天下午，我正在給一輛改裝過的本田思域調(diào)ECU。車主是個小年輕，染著紅毛，在旁邊指手畫腳。
“螯師傅，這聲浪得再大點(diǎn)！低沉點(diǎn)！最好能帶點(diǎn)回火放炮那種！夠勁兒！”
我叼著煙，手指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敲著，懶得搭理他。這種小屁孩，就喜歡聽個響。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凱美瑞，車漆锃亮，無聲無息地停在了鋪?zhàn)娱T口。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沒打領(lǐng)帶，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手腕上還是那塊亮得晃眼的金表。
張強(qiáng)。
七年了，人模狗樣依舊。
他沒看我，目光掃過油膩的鋪?zhàn)樱詈舐湓诮锹淅?，正在幫我整理螺絲螺帽的陳冉身上。陳冉背對著門口，穿著我一件寬大的舊工裝，蹲在地上，把螺絲按型號分到不同的格子里。動作有點(diǎn)笨拙，但很認(rèn)真。
張強(qiáng)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復(fù)雜，像是看到一件丟棄已久、如今卻意外出現(xiàn)在垃圾堆里的舊物，帶著點(diǎn)審視，也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嫌惡。
陳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身體一僵，慢慢地轉(zhuǎn)過身。
當(dāng)她看清門口站著的人時，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手里的一個小螺絲盒“哐當(dāng)”掉在地上，螺絲滾了一地。她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極致的恐懼，接著是難以置信，最后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恨意！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抖，牙齒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陳冉。”張強(qiáng)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平靜，仿佛只是來取一件遺忘的東西?！案易咭惶??！?/p>
陳冉猛地?fù)u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驚恐地往后縮，差點(diǎn)撞到身后的工具架。
紅毛車主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看看西裝筆挺的張強(qiáng)，又看看角落抖成一團(tuán)的女人，最后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八卦的興奮。
我沒動，依舊坐在電腦前，煙灰積了老長一截。
“張強(qiáng)?！蔽彝铝丝跓煟兴拿?，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p>
張強(qiáng)這才像剛發(fā)現(xiàn)我一樣，把目光投過來。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不耐煩，仿佛在看路邊的乞丐?！皽仳俊彼旖浅冻鲆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好久不見。我跟我前妻說句話，不關(guān)你的事吧？”他刻意加重了“前妻”兩個字。
“她不想跟你說話。”我彈了彈煙灰，視線重新落回電腦屏幕上，“滾。”
張強(qiáng)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大概習(xí)慣了別人對他畢恭畢敬，沒想到一個修車工敢這么跟他說話。他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油污上也不在乎了，語氣帶上威脅：“溫螯，我勸你別多管閑事。她現(xiàn)在麻煩很大，只有我能幫她解決那些債務(wù)問題。跟我走，簽個字，把手續(xù)辦了，她才能解脫。不然，那些放貸的，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
“解脫？”我嗤笑一聲，終于從電腦前抬起頭，正眼看他，“是替你簽?zāi)切?dān)保協(xié)議，還是再簽一個賣身契？”
張強(qiáng)眼神一厲：“你他媽少在這胡說八道！這是我和她的事！”他轉(zhuǎn)向陳冉，語氣加重，帶著命令，“陳冉！過來！別逼我動手！”
陳冉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眼淚涌出來，拼命搖頭，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工具架，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像抓住救命稻草。
“她說了，不想跟你走?！蔽艺酒鹕恚褵燁^摁滅在旁邊的鐵皮桶上，發(fā)出刺啦一聲。我個子比張強(qiáng)高一些，常年干活，骨架結(jié)實(shí)，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一步步朝他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