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
楊嬸拿著錢，心事重重地走了。秀娥嬸也罵咧咧地離開，去通知明天開會的事。
夕陽的余暉把老屋的影子拉得很長，卻照不進林薇冰冷的心里。她蹲下身，默默收拾著母親剛才摔碎的碗碟。
“別收拾了！”
母親周淑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嘶啞，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冷意。
林薇動作一頓，沒有回頭，繼續(xù)伸手去撿一塊碎瓷。
“我叫你別收拾了！聽見沒有！”周淑芬猛地沖過來，一把打掉林薇手里的碎片，碎片割過林薇的手指，瞬間滲出血珠。
刺痛感傳來，林薇愣愣地看著手指上的血珠，再抬頭看向母親。
周淑芬的眼睛通紅，里面盛滿了痛苦、恐懼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憤怒。她全身都在發(fā)抖。
“你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以前你在城里折騰，我管不著！現(xiàn)在你回來折騰這個家，折騰你外婆，折騰得全村人都指著我們家的脊梁骨說閑話！你滿意了？！”
“媽，那不是閑話，那是趙建國他……”
“我不管是誰說的！”周淑芬粗暴地打斷她，眼淚終于決堤，“人家為什么不說別人單說你？還不是因為你搞的這個東西！網(wǎng)上是能隨便弄的嗎？那都是虛的！假的！”
她指著院子里堆著的紙盒和繡片，像是看著什么洪水猛獸：“你看看！為了這些破東西，你外婆那么大年紀了天天熬到深夜！你天天往外跑，像個野人！現(xiàn)在好了！錢沒見著幾個，罵名背了一身！你王叔剛才路過門口，看我的那個眼神……我……我在這寨子里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這么丟過人！”
積壓了數(shù)日的擔憂、恐懼和委屈，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媽，丟人的不是我們，是那些黑心的人和信謠言的人！”林薇試圖解釋，聲音也帶上了哽咽，“我們憑自己的手藝掙錢，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別人會那么說？！”周淑芬猛地抓住林薇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肉里，“薇薇，算媽求你了！收手吧！趁現(xiàn)在還沒鬧到不可收拾，趕緊把那個什么號關(guān)了！咱們安安分分過日子，行不行？”
“我不關(guān)。”林薇看著母親的眼睛，雖然流淚，卻異常堅定，“我沒有錯，為什么我要認輸？那么多網(wǎng)友支持我們，秀娥嬸也幫我們，陳書記也……”
“外人！那都是外人！”周淑芬歇斯底里地喊道，“外人能幫你一輩子嗎？等你失敗了，他們看個熱鬧就散了！最后吃苦受罪、被人笑話的是我們！是我們一家人！你明不明白？！”
她見女兒依然倔強地抿著嘴，那種油煎火燎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她。
下一秒，周淑芬做出了一個讓林薇魂飛魄散的動作。
她雙腿一軟，竟然朝著林薇，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媽！你干什么！你快起來！”林薇嚇得魂都沒了，慌忙去拉她。
周淑芬卻死死跪在地上，仰著滿是淚痕的臉，哀慟地哭求：“薇薇！媽給你跪下了！就當是媽求求你！為你外婆想想，為我想想，也為你自己想想！別犟了！回城里去找個工作，找個好人嫁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別讓我們擔驚受怕了……行不行？??？”
母親的眼淚滾燙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碎了林薇所有強裝的堅強。
她也撲通一聲跪下來，緊緊抱住母親，母女倆在夕陽的殘光里哭作一團。
林薇的心像是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對夢想和承諾的堅持，另一半是對母親痛苦和哀求的不忍。
外婆阿雅婆不知何時站在了房門口，默默地擦著眼淚，佝僂的身影在門框下顯得那么渺小無助。
屋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壓抑的哭聲。
許久，林薇緩緩松開母親，用手背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她看著幾乎崩潰的母親，聲音因為哭泣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
“媽，你起來?！?/p>
她用力將母親攙扶起來，按在旁邊的凳子上。
然后，她走到桌邊，拿起那幅最初被趙建國搶走、又因為視頻爆紅而被網(wǎng)友鼓勵著重新繡出來的“蝶戀花”繡片，輕輕放在母親膝上。
“媽，你看?！彼氖种篙p柔地撫過上面細膩繁復(fù)的紋路，“這不是破東西。這是外婆的眼睛、外婆的心血、外婆一輩子的時間?！?/p>
“你告訴我，它不值錢嗎？外婆的手藝，不值錢嗎？我們苗寨姑娘人人都會的手藝，活該被趙建國那種人用五十塊錢買走嗎？”
周淑芬看著膝上流光溢彩的繡片，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不是在折騰。”林薇看著母親，眼淚再次滑落，語氣卻愈發(fā)堅定，“我是在救它?！?/p>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笑話我，我也要試試?！?/p>
“如果連我們都覺得它不值錢，那它就真的死了。”
說完，她不再看母親的反應(yīng)，轉(zhuǎn)身默默地拿起掃帚，繼續(xù)清理那一地的碎片。
咔嚓，咔嚓。
每一聲輕響，都像是在和她過去的某種妥協(xié)告別。
周淑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看著女兒倔強沉默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膝上美得驚心動魄的繡片，最終用手捂住臉，發(fā)出了壓抑至極的、無聲的痛哭。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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