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義隆商號的后院總堆著半人高的貨箱，生絲的柔滑氣息混著茶葉的清苦，在空氣里纏纏繞繞，成了這里獨有的味道。
張劍剛算完賬，指尖還沾著墨香，就聽見前院傳來爭執(zhí)聲。他掀起門簾走出去，只見老伙計帶來個半大的少年，正跟賬房先生紅著臉較勁。
少年脊背挺得筆直，像株沒被風(fēng)雨壓彎的白楊，聲音里帶著股初生牛犢的沖勁：“我什么活都能干，扛貨、跑腿、掃院子，不要工錢，管飯就行！”
那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結(jié)實的小腿，青筋像蚯蚓似的伏在皮膚上。
眉眼周正，鼻梁尤其高挺，一雙眼睛亮得像剛打磨過的銅鈴，透著股不服輸?shù)匿J氣，只是耳根微微發(fā)紅，藏著幾分窘迫的膽怯。
張劍看著他，顴骨微微動了動——這少年的模樣，竟讓他莫名想起剛?cè)肷鐣r的自己，滿身棱角，覺得只要肯拼，就沒有跨不過的坎。
他眼尾掃過賬房先生，聲音沉沉的，帶著副掌柜的威嚴(yán)：“留下吧?！?/p>
賬房先生還想嘟囔“商號不養(yǎng)閑人”，被他冷冽的眼神一堵，把話咽了回去?！案胰ズ笤喊嶝洝！?/p>
少年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鞠躬，動作里帶著股生猛的利落：“謝副掌柜！我叫陳園！”彎腰時，他偷偷抬眼瞟了張劍一下，又慌忙低下頭，耳尖更紅了。
那之后，陳園成了商號最勤快的伙計。別人搬十箱貨就喘得直不起腰，他能扛著十二箱健步如飛，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顯出緊實的輪廓，陽光落在他汗?jié)竦念~頭上，亮得像撒了層金粉；
夜里守倉庫，別人縮在草堆里打盹，他就借著馬燈的光認(rèn)字，手指在粗糙的紙頁上劃過，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會悄悄攢起來，等白天見了識字的伙計，紅著臉小聲請教，眼神專注得很。
張劍常在暗處看他，有時會丟過去個熱饅頭，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八字胡底下的嘴角會悄悄動一下，心里竟生出幾分惜才的意思。
張劍望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恍惚間又站回了德義隆總號的后院。那日清晨的露水還掛在柴草上，老李拽著他胳膊時的慌張勁兒，仿佛還在手腕上留著余溫。
打那以后，陳園每日天擦黑就揣著事。商號夜里歇了工，他總借著去后院添柴的由頭往柴房鉆——柴房堆著半人高的干柴，角落里鋪著他偷偷挪來的干草，木姚正蜷在那兒等他。
她多半是剛討完飯回來，粗布裙上沾著灰，手里卻緊緊攥著油紙包。見陳園進(jìn)來，眼睛先亮了亮，把紙包往他手里塞：“今日遇著個心善的婆婆，給了倆糖糕，還熱乎呢?！?/p>
陳園不肯接，把自己藏在懷里的麥餅推過去：“商號灶上留了的，比糖糕頂餓?！眱扇送谱尠肷?，最后分著吃了，糖糕的甜混著麥餅的香，在柴房里漫開。
木姚會講白日里的事：東街包子鋪的掌柜今日多給了半個剩包子，西街的狗沒追著她咬，說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好像討飯的苦都成了碎星光。
陳園就講商號的活計：張副掌柜今日丟給他個熱饅頭，賬房先生教了他個“貨”字，說時總?cè)滩蛔⊥ν贡?，好像那些累都成了值得說的體面事。
等說得乏了，陳園就從懷里摸出塊皺巴巴的紙——是他趁賬房先生不注意描下來的字。馬燈的光昏昏黃黃，他用手指在紙上劃著：“你看，這個是‘木’，跟你名字里的字一樣?！?/p>
木姚湊得近，發(fā)間沾著的草屑蹭過他胳膊，她指尖跟著他的手指動，小聲念：“木……”念錯了，陳園就耐著性子再教，聲音放得極柔，怕驚著似的。
那夜兩人聊到后半夜，陳園看木姚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便往她身下多墊了兩把干草，自己輕手輕腳出了柴房——貨倉一早要卸新到的茶葉，耽誤不得。
木姚蜷在草堆里，被灶間飄來的淡淡煙火氣裹著，睡得格外沉，連窗外天泛魚肚白都沒察覺。
天剛亮透，廚房的小伙計抱著柴捆往灶房挪，剛拐進(jìn)柴房角，腳就頓住了。草堆里縮著個姑娘，頭發(fā)松松地挽著，身上蓋著半截舊麻袋，呼吸勻勻的還沒醒。
小伙計嚇得手一抖，柴捆“嘩啦”散在地上，也顧不上撿，撒腿就往老伙計住的偏院跑，聲音都帶顫：“李叔！李叔！柴房里……柴房里有個女的！不知哪來的！”
“副掌柜，柴房里……有個女的！”老李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見不得人的興奮，眼角往柴房的方向瞟。
張劍掀簾進(jìn)去時，正撞見那姑娘往柴草堆深處縮。青布褂子沾著草屑，褲腳卷到腳踝，露出的小腿上還有未愈的擦傷，結(jié)著暗紅的痂。
她大概是聽見了動靜，猛地回頭，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白，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又怯又直地望過來，帶著股不肯輕易服軟的勁兒。
那一眼，像根細(xì)針，輕輕扎進(jìn)了他心里。他見過不少女子，商號東家的小姐們穿金戴銀，笑起來時珠釵亂顫，眼波里卻沒什么真意；街面上的姑娘們巧笑倩兮，眼波流轉(zhuǎn)間都是算計。
可這姑娘，素面朝天，連眉峰都帶著點倔強(qiáng)的棱角，像山野里沒人管的刺莓，帶著股子生猛的鮮活氣，讓他那兩道深深刻著的法令紋，都似乎淺了些。
“你是誰？在這兒做什么？”張劍的聲音不自覺放軟了些，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鷹鉤鼻下的八字胡輕輕動了動，目光落在她攥緊衣角的手上。
姑娘抿著唇，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路過，避避雨?！?/p>
那時剛過雨季，柴房里還潮乎乎的，墻角結(jié)著層薄霉，哪有什么雨。張劍心里明鏡似的，卻沒戳破。他打量著她，看她攥著衣角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看她被柴草蹭亂的鬢發(fā)，忽然覺得這柴房的霉味里，都摻了點不一樣的意思。
“副掌柜，這不合規(guī)矩??！”賬房先生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捻著胡須急道，“商號自打開張，就沒留過女工干活！”
周圍的伙計也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地說著“規(guī)矩不能破”。張劍卻忽然抬手，止住了眾人的議論。他看向那姑娘，慢悠悠地問，鷹鉤鼻在昏暗的光線下投出道陰影：“會做什么？”
那姑娘沒應(yīng)聲，忽然轉(zhuǎn)身就往商號后院的廚房跑。張劍愣了一下，跟過去時，正見她挽起袖子，往灶臺前一站，揚聲道：“會不會，做了您就知道了！”說話間，和面、揉面、搟皮，動作一氣呵成，胳膊揚起的弧度里帶著股韻律。尤其是做高粱面魚魚時，她指尖翻飛，面團(tuán)在掌心搓成細(xì)細(xì)長長的條，“啪嗒”一聲丟進(jìn)沸水里，快得像下餃子，嘴里還不忘哼句小調(diào)，透著股滿不在乎的爽利。
不過片刻功夫，案板上就堆起小山似的魚魚，個個勻勻稱稱，比店里最熟練的廚子做得還好。她直起身，擦了擦手，看向張劍：“副掌柜嘗嘗？我手藝不輸旁人?！?/p>
張劍看得有些出神，法令紋似乎都舒展了些。賬房先生在旁邊嘀咕：“手藝再好也是個女的，傳出去像什么樣子?！?/p>
分號的王大掌柜也聞訊趕來，看著廚房里忙碌的身影，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副掌柜，不是我駁您面子，這女人在商號里進(jìn)進(jìn)出出，萬一惹出閑話，總號那邊不好交代啊?！?/p>
話音剛落，那姑娘忽然停了手，轉(zhuǎn)身走到王大掌柜面前，“咚”地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青石板上，聲音脆得讓人心驚，卻沒哼一聲疼。
“大掌柜，副掌柜，”她仰著頭，眼里沒了剛才的怯意，只剩一股豁出去的勁，“我不要工錢，給口飯吃就行。洗衣、做飯、縫補(bǔ)、打理雜事，我什么都能干，絕不會給商號添麻煩！您要是信不過，我可以立字據(jù)，出了事任憑處置！求您留下我吧！”
王大掌柜臉色鐵青，剛要開口拒絕，張劍忽然上前一步，聲音沉沉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王掌柜，這姑娘我留下了?！彼麖膽牙锾统鰤K玉佩，往桌上一放——玉佩溫潤，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拔沂强偺柪钫乒竦呐?，這事我擔(dān)著。出了岔子，你只管往我身上推?！?/p>
王大掌柜的臉?biāo)查g白了，他知道張劍和總號的關(guān)系，哪敢再犟，訕訕地笑了笑：“既然副掌柜都這么說了，那就……留下吧?！?/p>
姑娘猛地抬頭，眼里閃過淚光，卻沒掉下來，對著張劍重重磕了個頭：“謝副掌柜！我叫木姚！您放心，我定不會讓您后悔！”
張劍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站起身，轉(zhuǎn)身又鉆進(jìn)廚房，灶膛里的火被她添得旺了些，映得她的側(cè)臉明明滅滅。他摸了摸自己的鷹鉤鼻，忽然覺得，剛才那句“總號女婿”的話，說出來竟沒什么勉強(qiáng)，反倒像是……早就想為這姑娘做點什么。
回憶越來越深，張劍的目光仿佛又穿透了歲月，落在德義隆商號的賬房窗欞上。他的視線總像長了腳，不由自主往后院廚房飄。
木姚低頭揉面時，發(fā)梢垂在頰邊的弧度；她被灶火熏得瞇眼，用手背擦汗的樣子；甚至她對著沸水里翻滾的面魚魚，嘴角偷偷勾起的那點笑意，都像鉤子似的，撓得他心頭發(fā)癢，連帶著看賬本的眼神都恍惚了。
他喜歡她那股子倔強(qiáng)和爽直。王大掌柜刁難她，讓她一天洗完三十件伙計的臟衣裳，她沒吭聲，蹲在井邊搓到半夜，井水浸得手指通紅，第二天照樣準(zhǔn)時端出熱乎的早飯，見了王大掌柜，還揚聲道：“掌柜的，衣裳都晾好了，您去查查？”氣得王大掌柜甩袖就走；有次進(jìn)的藥材潮了，賬房先生要扣她工錢，她梗著脖子爭辯，聲音清亮：“活兒沒干好再罰，這不是我的錯！藥材入庫時我就提醒過該通風(fēng)，是你們沒人聽！”眼里的光比灶火還烈，倒讓賬房先生啞口無言。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給她開綠燈。賬房先生算錯了她的工錢，多給了半吊錢，他假裝沒看見，看她把錢小心翼翼揣進(jìn)懷里，嘴角抿出的那點笑意，像偷吃到糖的孩子；后廚的肉干快見底了，他特意讓人多送些來，說“給伙計們補(bǔ)補(bǔ)”，眼角卻瞟著木姚的方向，看她把肉干切成小塊，混在菜里燉得香，還笑著跟陳園說：“多吃點，長力氣。”；甚至有次得了兩盒京城來的蜜餞，他偷偷放在廚房的灶臺上，假裝是“總號送來的福利”，第二天見蜜餞少了大半，木姚嘴角還沾著點糖渣，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甜。
那時他總提醒自己，是總號的女婿，該有分寸。對這姑娘好，不過是覺得她特別，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帶著股不服輸?shù)捻g勁兒，想多照拂幾分罷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聽到她在后院爽朗的笑聲，他那沉郁的心湖，總會泛起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