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倒檔”,林沐澤都覺得自己正從世界的邊緣滑落,跌入某種無形深淵。
他艱難從網(wǎng)吧那張早已磨出油光、嵌入無數(shù)疲憊青年體溫的椅子上站起,脊骨深處傳來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沉重,仿佛整個身軀都已被無形的鉛塊灌注填滿。
他一步一步挪向門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跋涉在粘稠的泥沼里。
推開那扇沉重、貼滿褪色游戲海報的玻璃門,西南小城特有的潮濕氣息裹挾著夜色迎面撲來,幾乎讓他窒息。
林沐澤抬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跌撞般將自己塞進后座,綿軟無力地癱倒在舊皮革座椅上。
車窗玻璃蒙著一層細密水汽,窗外,小鎮(zhèn)夜晚的霓虹燈牌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拖曳出長長、模糊而扭曲的光帶,行道樹在飛退中融成一片流動的墨綠色暗影。
它們熟悉得如同林沐澤自己掌心的紋路,卻又透出一種令人心驚的冷漠疏離。
每一次“倒檔”之后,這巨大的空虛感便如潮水般準時淹沒他,像被整個世界徹底拋棄,又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異鄉(xiāng)人,突兀地闖入這片養(yǎng)育了他十八年的土地。
那些草木磚瓦,明明浸透了他全部過往,此刻卻披上了陌生冰冷的外衣,將他隔絕于外。
究竟何時被賦予了這種能力?林沐澤長久地陷在這個無解的迷宮里。
記憶深處仿佛存在大片無法照亮的陰影,某些至關(guān)重要的碎片被無情抽走,只留下無法彌合的裂隙。
這感覺,像極了那些被漫長時光侵蝕的游戲角色,在千年磨損中遺失了身份與歸途。
他覺得自己或許真正理解了那些游戲角色蝕骨的茫然與孤獨。
他疲憊地閉上眼,意識沉沉墜入回憶的深潭,溯流而上,直抵那個盛夏的午后。
逼仄的書法教室里,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
他握筆的手心早已濕透,筆下的“永”字卻依舊軟弱歪斜。老師無聲的嘆息像一根細針,扎得他抬不起頭。
“林沐澤。”老師的聲音透過老花鏡片傳來,他正在檢查林沐澤上周的練習作品,“你看你這字,始終顯得綿軟。過來,看看我是運筆寫的?!?/p>
他依言站到老師身后,身體繃得筆直。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久站帶來的僵硬感終于從尾椎骨上方悄然泛起,起初只是細微的酸脹。
但很快,那點酸脹竟像點燃引線的火苗,陡然化作一股滾燙的熱流,沿著脊椎,決堤般洶涌上竄!
一陣,又一陣。
每一次奔騰沖擊都讓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如同電壓不穩(wěn)的燈泡驟然熄滅,又在瞬間恢復光明。
驚惶攫住了他,是眼睛出問題了?
眩暈感排山倒海,他徒勞地想抓住什么,身體卻如抽去筋骨般軟倒,沿著背后冰涼的墻壁無力滑落。
意識沉沒前的最后一瞥,定格在對面墻上那老舊的時鐘——時針與分針,正清晰地指向四點。
“真好啊,還有一小時就下課了……”這念頭如羽毛般輕飄飄掠過腦海。
再睜眼時,“一得閣”的墨汁氣味率先鉆入鼻腔。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趴伏在熟悉的小課桌上,臉頰貼著冰涼光滑的桌面。
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浸透四肢,沉重得如同在泥沼里跋涉了一整夜,又像是耗盡所有體力狂奔后的次日清晨,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
“林沐澤,”老師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并未抬頭,“你看你這字,始終顯得綿軟。過來,看看我是運筆寫的?!?/p>
這話語……這語調(diào)……甚至老師微微佝僂的頸背角度……為何如此精確地重現(xiàn)?
林沐澤心頭猛地一沉,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強撐著桌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步虛浮地再次挪到老師身后。
奇怪的是,方才那折磨人的腰背酸痛竟消失無蹤了,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虛脫感,沉甸甸地拖拽著全身,眼皮重得只想合攏。
他下意識地、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驚悸,再次看向墻壁上的掛鐘。
三點五十五分!
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閉上眼的那一刻,分明是四點整!
怎么可能……難道時間倒退了?他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目光死死鎖住那緩慢移動的秒針——它確實在向前走,但此刻的位置,無情地證明著時間確鑿無疑地倒退了五分鐘。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視線死死盯在老師執(zhí)筆的手上。
那支狼毫在粗糙的宣紙上沉穩(wěn)地頓挫、提按、回鋒……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道正在形成的墨痕的走向,甚至筆鋒劃過紙張時發(fā)出的微弱沙沙聲……全都嚴絲合縫地與他記憶中“暈倒”前所見的場景重疊!
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這感覺詭異得令人窒息!林沐澤感覺自己被強行塞進了一個巨大、精密卻失控的旋轉(zhuǎn)木馬,被迫經(jīng)歷著完全相同的繞圈。
他站在漩渦中心,眼睜睜看著“現(xiàn)在”與“過去”的界限轟然崩塌、彼此吞噬。
巨大的困惑與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為什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個十三歲少年貧瘠的認知根本無法為這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找到任何立足點,世界在他腳下裂開了深不見底的縫隙。
......
下課如同救贖。
林沐澤幾乎是拖著灌滿鉛的雙腿,憑著殘存的意志挪回家的。
推開家門,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被徹底抽空,他像一袋沉重的沙土,“砰”地一聲砸在客廳那張舊沙發(fā)上,連手指都不想再動一下。
晚飯時,勉強扒拉了幾口,飯菜在嘴里味同嚼蠟。林沐澤抬起沉重的眼皮,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爸,媽,我……太累了,想先去躺會兒?!?/p>
父母對視一眼,目光里有關(guān)切,卻沒有絲毫的質(zhì)疑和責備。
在這個質(zhì)樸的小鎮(zhèn)家庭里,沉默的理解有時比千言萬語更熨帖人心。
沒有“年紀輕輕哪來這么多覺”的嘮叨,也沒有“是不是又在外面瘋玩”的盤問。
他幾乎是閉著眼睛,摸索著回到自己狹小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連被子都來不及拉,意識便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這一次,黑暗無比漫長。
當沉重的眼皮終于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映入眼簾的是窗外西斜的陽光。
那光線已褪去了正午的灼熱鋒芒,變得柔和溫吞,帶著濃重的倦意,懶洋洋地涂抹在褪色的窗簾上。
林沐澤茫然地眨著眼,遲鈍的意識像生銹的齒輪,極其緩慢地開始轉(zhuǎn)動。
他的喉嚨干得發(fā)緊,火燒火燎。
他下意識地想舔舔嘴唇,舌尖卻觸到一點粗糙的硬痂——下唇不知何時被自己咬破了,血珠凝固成了暗紅色的斑塊。
林沐澤扭過頭,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床頭柜上那個小鬧鐘的指針上。
下午……三點?
不是睡了“一會兒”?他猛地坐起,動作太急,眼前瞬間發(fā)黑,金星亂迸。
劇烈的眩暈伴隨著頭部深處尖銳的刺痛洶涌襲來,像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在顱內(nèi)攪動。他抱著頭,痛苦地蜷縮起來,太陽穴突突狂跳,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整個腦仁悶悶地脹痛。
胃里也翻江倒海,惡心得只想嘔吐,偏偏空空如也,只能徒勞地干嘔,帶出滿嘴苦澀的膽汁味道。
身體沉重得如同不屬于自己,每一塊肌肉都在無聲地尖叫、抗議。
林沐澤這才注意到指甲縫里嵌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灰黑污垢——
那是書法教室墻壁上陳年的粉塵印記,在他意識渙散滑倒時,手指曾無意識地、絕望地抓撓過那粗糙冰冷的墻面。
他扶著墻壁,腳步虛浮得像踩在云端,搖搖晃晃地蹭出房門。客廳里,父母正安靜地看著電視,屏幕的光在他們臉上明明滅滅。
這日常的一幕,此刻在林沐澤眼中卻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遙遠而不真實,聲音也像從很厚的棉絮外面?zhèn)鱽?,模糊不清?/p>
“爸……媽……”他開口,聲音嘶啞,“我……睡了多久?”
林爸聞聲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一絲驚奇的笑意:“喲,活過來啦?”他指了指墻上的掛鐘。
“你自己算算,昨天下午八點不到就進屋躺下,現(xiàn)在可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多了!快二十個鐘頭!我的老天爺,你小子這覺睡的,真是破了我半輩子的見識了!”
二十小時!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像一塊巨石砸進林沐澤混沌的腦海。
身體的極度疲憊與精神的巨大空洞交織在一起,將他緊緊包裹。
林沐澤木然地望向窗外,小鎮(zhèn)熟悉的街景在夕陽下鋪展,然而那些熟悉的煙火氣、鄰里的喧嘩,卻如同隔著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不已。
像是一個剛剛完成漫長星際旅行的歸人,雙腳重新踏上故土,靈魂卻遺落在冰冷寂靜的宇宙深處,林沐澤仿佛與這片曾經(jīng)無比熟稔的土地之間,裂開了一道無聲的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