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貼著木板滲進來,尖細,扭曲,像冰冷的蛛絲纏繞上我的耳膜。
我猛地一顫,后腦勺重重撞在箱壁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疼痛讓我短暫的眩暈,卻壓不過那滅頂?shù)目謶?。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進臉頰的軟肉里,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才勉強咽回那聲沖到了喉嚨口的尖叫。
不能出聲!不能讓它知道我在害怕!雖然這想法幼稚得可笑——它當(dāng)然知道,它根本就是在享受我的恐懼。
箱蓋之外,那東西伏著,再沒有新的動作,也沒有再發(fā)出聲音。
但它就在那里。
一種無形的、粘稠的惡意,透過這層不算厚實的木板,源源不斷地滲透進來,擠壓著箱內(nèi)本就稀薄的空氣。冷。一種沁入骨髓的陰冷,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我開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顫,牙齒磕碰的細碎聲響在死寂的箱子里顯得格外刺耳。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像是在冰冷的油鍋里煎熬。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刻鐘?一個時辰?
外面的死寂持續(xù)著。
它走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自己狠狠掐滅。不能上當(dāng)。外婆說過,那些東西最會騙人。它們會耐心地等你松懈,等你自以為安全,然后……
我蜷縮著,拼命回想外婆哼過的調(diào)子,回想她粗糙的手拍在我背上的觸感,試圖從中汲取一點點虛幻的勇氣??赡X海里揮之不去的,卻是轎簾掀開時的那一瞥——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那咧到耳根的詭異笑容,還有那一聲“該回家了”。
家?回哪個家?
巨大的迷茫和寒意裹挾著我。我到底是誰?它又是什么?為什么是我?
外婆……外婆知不知道它會來?她讓我睡嫁箱,就是為了防它?可是它現(xiàn)在就在外面!這箱子真的能擋住它嗎?
紛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疲憊和驚懼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就在我意識開始模糊,幾乎要陷入昏睡的邊緣——
篤篤篤。
三聲輕響。
不是指甲的劃刮,而是指關(guān)節(jié)叩擊箱蓋的聲音。清晰,穩(wěn)定,甚至帶著點人一樣的禮貌。
可在這死寂的夜里,在這口被詭異東西盯上的嫁箱外,這“禮貌”的叩擊聲,比任何瘋狂的撞擊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猛地睜大眼睛,死死盯向上方的黑暗。
它沒走!它一直在等!
叩擊聲之后,又是漫長的寂靜。
它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戲耍,享受著我每一次因為細微聲響而驟然繃緊、恐懼加劇的過程。
我屏住呼吸,肺部的空氣一點點耗盡,產(chǎn)生灼痛的窒息感。
然后,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不再是哼唱,不再是叩擊,而是話語。
不再是貼著木板縫隙,而是直接響起在我的腦海里!
尖細,扭曲,帶著一種模仿人聲的怪異腔調(diào),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姐姐……”
“箱子里……冷……”
“出來……跟我玩……”
“外面……有好看的花轎……給你坐……”
“我們一起……回家……”
那聲音仿佛擁有某種魔力,鉆進腦仁里,嗡嗡作響,帶著一種冰冷的誘惑。我的眼神開始有些渙散,身體不由自主地想要放松,似乎真的感覺到箱子里寒氣逼人,而外面有著吸引人的溫暖和熱鬧……
不!不對!
我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我瞬間清醒,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蠱惑!它在蠱惑我!
“……為什么不理我?”腦海里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充滿了怨毒和不耐煩,“躲起來……沒用!”
“外婆……騙你的……”
“她關(guān)著你……是在害你……”
“跟我走……才是對的……”
它的話語開始變得混亂、急促,充滿了孩童般的任性和殘忍,各種破碎的詞句和充滿惡意的意念一股腦地涌入我的腦海。
“……剝開……箱子……剝開……”
“……皮……好看……”
“……你的……給我……”
瘋狂的囈語如同鋼針,狠狠刺戳著我的神經(jīng)。我痛苦地抱住頭,蜷縮成更小的一團,無聲地嘶吼著,抵抗著那無孔不入的精神侵襲。
就在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意識即將崩潰的邊緣——
“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而虛弱的咳嗽聲,突然從外婆房間的方向傳了過來!
是外婆!
她醒了?
箱外的囈語和腦海中的噪音,像是被什么東西驟然掐斷,瞬間消失了。
那伏在箱蓋上的無形壓力,也猛地一輕。
夜恢復(fù)了它最初的死寂,只剩下外婆斷斷續(xù)續(x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證明著這個世界還在運轉(zhuǎn)。
我癱軟在箱底,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淚混著冷汗糊了滿臉。
外婆的咳嗽聲持續(xù)著,一聲聲,敲打著死寂的夜。
它還在外面嗎?
它怕外婆?
不,不像。那更像是一種……被打擾了興致的躁怒和暫時的退卻。
我不敢動,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再大聲喘息。
這一夜,前所未有的漫長。
我在極致的恐懼和外婆斷續(xù)的咳嗽聲中煎熬著,每一次咳嗽聲響起,我的心就稍稍落下一點,每一次咳嗽聲停歇,我的心又立刻高高懸起。
直到窗外濃墨般的夜色,開始滲進一絲極淡極淡的灰藍。
雞叫聲,遠遠地,從村子的方向傳了過來。
一聲,兩聲,斷斷續(xù)續(xù),嘶啞卻無比清晰。
天,快亮了。
箱蓋上,那股如有實質(zhì)的陰冷壓力,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外面院子里,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
那頂轎子,那個“我”,好像真的隨著夜色褪去了。
可我依舊不敢動。
直到陽光透過箱蓋的縫隙,變成一道清晰的光線,落在我的臉上,帶來微不足道卻真實無比的暖意。
直到外婆房間里,傳來窸窸窣窣,掙扎著要下床的動靜。
我這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下來。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了全身。
我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推開了沉重的箱蓋。
新鮮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我貪婪地呼吸著,眼前一陣發(fā)黑。
晨光刺眼。
我連滾帶爬地沖出嫁箱,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踉蹌著撲向外婆的房間。
“外婆!外婆!”
我?guī)е耷缓八毙璐_認她的存在,急需從她那里得到一絲安全感,更需要把昨夜那恐怖的經(jīng)歷告訴她。
外婆的房間比往常更暗,藥味和一種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味混合在一起,悶得人喘不過氣。
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下巴,只露出一張灰敗干瘦的臉。聽到我的聲音,她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眼睛渾濁不堪,幾乎看不到瞳仁的光彩,只是兩個灰蒙蒙的玻璃體。
“外婆……昨晚……昨晚外面……”我撲到床前,語無倫次,抓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石頭。
外婆的嘴唇哆嗦著,張合了好幾下,才發(fā)出一點氣若游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它……它來了……是不是……”
我用力點頭,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床沿上:“來了!一頂紅轎子!里面……里面有個跟我長得一樣的!它還敲我的箱子!它還在我腦子里說話!外婆!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它為什么找我?!”
外婆劇烈地喘息起來,胸口像個破風(fēng)箱般起伏。她反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她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些,那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種極度恐懼和了然的絕望。
“果然……果然瞞不住……”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是‘煞’……找替身的‘剝皮煞’……”
剝皮煞?
這個詞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里。
外婆喘得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但她死死抓著我不放,用盡最后的力氣,擠出破碎的字句:
“它看上……你的皮囊……你的命……”
“十八……十八歲之前……魂魄不穩(wěn)……最容易……被它換走……”
“箱子……箱子上的符……能遮住你的生氣……讓它找不到……”
“你昨晚……是不是……沒按時回來……是不是……讓它……盯上了你的蹤……”
我羞愧又恐懼地點頭。
外婆的眼神開始渙散,抓著我的手卻愈發(fā)用力,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肉里。
“壞了……規(guī)矩壞了……它認了路……盯上你了……箱子……箱子也快關(guān)不住你了……”
“囡囡……跑吧……”
“去找……你阿爺……以前認識的那個……陳伯……鎮(zhèn)子西頭……扎紙店的……”
“他……他或許……有辦法……”
“快……快……”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急,最后幾個字幾乎成了含混的氣音。那死死攥著我的手猛地一松,無力地垂落下去。
她的眼睛還半睜著,望著虛空,里面的那點微光,徹底熄滅了。
“外婆?外婆!”
我顫抖著去探她的鼻息。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