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和救護車幾乎是同時抵達的。
消防員迅速拉起警戒線，用泡沫滅火器覆蓋了漏油的區(qū)域，防止爆炸。醫(yī)生和護士則抬著擔架沖了過來。
一名看起來三十多歲，身材微胖，眼神卻透著幾分精明的交警走向了陳默。他制服筆挺，胸前的警號是“092314”。
“你就是目擊者？”警察的語氣很平淡，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審視。
陳默掙扎著站起來，點了點頭，喉嚨發(fā)干：“是，我就跟在他后面。那輛車突然就失控了?！?/p>
警察點了點頭，目光掃過陳默的車，又看了看事故車輛，掏出本子和筆，例行公事地問道：“叫什么名字？身份證號？駕照和行駛證拿出來看一下?！?/p>
陳默一一照做，從車里拿出證件遞了過去。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幕的沖擊力，讓他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緩過來。
警察名叫李偉，陳默從他胸前的警牌上看到了這個名字。
李偉一邊記錄，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道：“事故發(fā)生的時候，你的車速是多少？跟前車的車距大概有多少米？”
“車速大概四十碼左右，剛過綠燈，大家都在提速。車距……我一直保持在十五米以上，這是我的習慣?！标惸貞浿?，他是搞工程的，對數(shù)據(jù)和距離有著職業(yè)性的敏感。
“十五米？”李偉抬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確定？”
“我確定。”陳默肯定地回答。
這時，一名醫(yī)護人員從事故車旁走過來，對著李偉搖了搖頭，臉上滿是遺憾：“李警官，人已經(jīng)不行了。當場死亡，顱骨粉碎性骨折?！?/p>
死了……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讓他感到一陣窒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就這么沒了。
李偉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似乎對這種生死場面早已司空見慣。他合上本子，對陳默說道：“行了，這里沒你事了，你跟我回隊里做個筆錄?！?/p>
陳默的大腦還處于混亂狀態(tài)，他只想趕緊離開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他點了點頭，機械地跟著李偉，上了警車。
到了交警大隊，陳默被帶進一間小小的詢問室。李偉給他倒了杯水，態(tài)度比剛才在現(xiàn)場時和緩了不少。
“別緊張，就是例行詢問，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就行?！崩顐プ谒麑γ妫樕仙踔翑D出了一絲笑容。
陳默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從出門上班到目睹車禍的全過程，詳詳細細地復述了一遍。他強調(diào)了自己與前車保持了足夠的安全距離，以及對方車輛是突然失控撞向隔離墩的。
李偉認真地聽著，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fā)出“噠、噠、噠”的輕響，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思考。
等陳默說完，李偉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陳默同志，首先要感謝你的見義勇為，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還想著救人，這種精神值得表揚。”
陳默勉強笑了笑：“應該的?！?/p>
“但是呢，”李偉話鋒隨之一轉(zhuǎn)，“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按規(guī)定來辦。死者身份已經(jīng)初步核實了，是天鴻集團的董事長，王天鴻。你知道天鴻集團嗎？本市的納稅大戶，非常有影響力。”
陳默的心咯噔一下。他當然知道天鴻集團，那是海城地產(chǎn)界的巨頭之一。他沒想到，自己竟然目睹了這樣一個大人物的死亡。
李偉觀察著他的表情，繼續(xù)說道：“事情比較敏感。我們調(diào)取了路口監(jiān)控，但是很不巧，事故發(fā)生的那一段，正好是監(jiān)控的死角。所以，現(xiàn)在唯一能證明當時情況的，就只有你這個唯一的目擊者了。”
陳默不解地看著他：“李警官，我說的都是實話?！?/p>
“我知道，我知道。”李偉擺了擺手，身體向前傾了傾，壓低了聲音，語氣變得非常誠懇，“陳默，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事兒吧，有點復雜。王天鴻死了，家屬那邊情緒肯定很激動，到時候追究起來，事情會很麻煩。你看，你是唯一的目擊者，又是距離最近的車輛，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完全證明你跟這起事故‘毫無關系’?！?/p>
陳默的眉頭緊緊皺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袄罹?，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們懷疑是我造成的事故？”
“不不不，你誤會了?！崩顐ミB忙否認，笑容顯得更加“真誠”，“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為了讓你盡快擺脫這個麻煩，我這里有個簡單的處理辦法?！?/p>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打印好的表格，推到陳默面前。
“這是一份‘交通事故現(xiàn)場情況確認書’。你看，我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單方責任事故，也就是王天鴻本人操作不當導致的。但是，因為你當時在場，程序上，需要你作為關聯(lián)方簽個字，確認一下現(xiàn)場情況。”
陳默拿起那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各種條條款款，標題是黑體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他看到上面對事故的描述大致符合他所說的，但在責任劃分那一欄，寫著：“王天鴻，負主要責任；陳默，因跟車過近，未盡到安全瞭望義務，負次要責任?！?/p>
次要責任？！
陳默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中。
“李警官，這不對！我沒有跟車過近，我也盡到了瞭望義務！是他自己的車突然失控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他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哎，你先坐下，別激動?！崩顐ゲ痪o不慢地安撫道，“陳默，你聽我說完。這只是一個程序上的說法，為了讓案子盡快了結(jié)。你想想，如果認定你是完全無責的，那王天鴻的家屬肯定不干，他們會申請復議，調(diào)查，到時候各種程序走下來，沒個一年半載你都脫不了身。你的車要被扣，人要隨叫隨到，工作生活全都要受影響。”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語重心長：“但是，如果你認了這個次要責任，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主要責任方是死者，保險公司會走他的全責理賠。你這邊，因為是次要責任，你的保險公司最多也就賠付個百分之十，而且你的車不是沒損傷嗎？基本上你一分錢都不用掏。簽個字，今天你就能開車回家，這事兒就跟你徹底沒關系了。以后王家的人再怎么鬧，也找不到你頭上，我們警方會幫你擋著。這是在保護你，你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充滿了“為你著想”的善意。
陳默愣住了。他一個普通老百姓，哪里懂這些彎彎繞繞。他只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但李偉描繪的那種被無休止地糾纏、調(diào)查的場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是一個工程師，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應該是清晰的，1、就是1，0就是0?？涩F(xiàn)在，李偉告訴他，有時候，承認一個莫須有的“0.1”的錯誤，反而能更快地回到“0”的安寧。
他想到了還在等他提交方案的公司，想到了家里的妻子和女兒，想到了那沉重的房貸。他耗不起。
“真的……簽了就沒事了？”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不確定。
“我拿我的警徽擔保！”李偉拍著胸脯，一臉正氣，“就是走個流程，方便我們結(jié)案。對你百利而無一害。不然，拖下去，對你才是最大的麻煩?！?/p>
看著李偉那張“正直”的臉，聽著他“金玉良言”般的勸說，陳默內(nèi)心的防線，在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對未來的恐懼下，一點點地被瓦解了。
他是個老實人。老實人總是習慣于相信穿制服的人。
他猶豫了很久，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拿起了筆。
筆尖在紙上落下，簽下了“陳默”兩個字。
在他簽完字的瞬間，陳默沒有注意到，李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他走出交警大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陽光刺眼，他卻感覺渾身冰冷。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但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
他發(fā)動汽車，給妻子林雪打了個電話。
“喂，老婆，我……”
“陳默！你跑哪去了？張總的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來了！問你為什么還不去公司交標書！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電話那頭，傳來林雪一連串急躁的質(zhì)問。
陳默心中一窒，連忙解釋道：“我路上出了點事，我前面有輛車翻了，我……”
“出事？你撞人了？”林雪的聲音瞬間變得尖銳。
“沒有！不是我！是我前面那輛車自己翻了，司機還……還死了?！?/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林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傳來：“死了？那你多管什么閑事！你趕緊去公司??！標書最重要，你知不知道為了這個項目，你熬了多少個晚上？全家都指望你呢！”
沒有一句關心，沒有問他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害怕。第一反應，是標書，是項目。
陳默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硬?！拔摇以诮痪犠龉P錄，現(xiàn)在剛出來，馬上就去公司?！?/p>
“那你快點！別再耽擱了！”林雪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聽著手機里的忙音，陳默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委屈，從心底深處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