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是在凌晨三點(diǎn)的加班間隙,第一次看到外婆發(fā)來的微信消息的。
那時她剛把改到第五版的策劃案發(fā)給客戶,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成 03:07,辦公室里只剩她桌上的臺燈亮著,映得外賣盒里冷透的炒飯泛著油光。手機(jī)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外婆的頭像 —— 一只抱著枇杷的卡通小熊,還是去年林夏教外婆用微信時設(shè)置的。
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略顯僵硬的拼音輸入法痕跡:“夏夏,明天外婆生日,你能回來拍張照嗎?就像去年那樣,咱們祖孫倆,拍張笑的?!?/p>
林夏盯著屏幕,指尖懸在鍵盤上半天沒落下。她想起去年外婆生日,自己提前調(diào)了休,帶著那臺拍立得回了老宅院。外婆那天穿了件藏青色的斜襟衫,是她結(jié)婚時穿的舊衣服,洗得有些發(fā)白,卻被熨燙得平平整整。院子里的枇杷樹結(jié)了果,外婆搬來小凳子,踮著腳摘了顆最大的,剝了皮遞到她嘴邊:“甜吧?這棵樹還是你小時候我種的,現(xiàn)在每年都給你留著?!?/p>
她舉著相機(jī),鏡頭里的外婆笑得眼睛瞇成了縫,陽光透過枇杷葉的縫隙落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暖得像層光暈。拍立得吐出照片的瞬間,外婆湊過來,用指腹輕輕蹭了蹭照片邊緣:“真好,能把人留在紙上,以后想你了,就看看這個。”
可今年不一樣。公司接了個大項目,整個策劃部連軸轉(zhuǎn)了半個月,別說調(diào)休,就連按時吃飯都成了奢侈。林夏揉了揉發(fā)酸的肩膀,點(diǎn)開輸入框,刪刪改改了好幾次,最后只發(fā)了句:“外婆,對不起啊,這周要加班,回不去了。等忙完這陣,我一定回去看您,到時候給您補(bǔ)拍好多照片?!?/p>
消息發(fā)出去后,過了很久才收到回復(fù),依舊是簡短的一行:“沒事,你忙你的,注意身體,別太累了?!?林夏看著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她關(guān)掉微信,重新打開策劃案,可眼睛里卻總浮現(xiàn)出外婆坐在枇杷樹下的樣子,手里攥著顆沒剝的枇杷,等著她回去。
她沒想到,那會是外婆最后一次跟她要照片。
三天后的下午,林夏正在會議室跟客戶對接方案,手機(jī)突然瘋狂震動起來。她瞥見來電顯示是 “舅舅”,心里咯噔一下 —— 舅舅很少給她打電話,除非出了急事。她跟客戶說了聲抱歉,快步走出會議室,接起電話的瞬間,舅舅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過來:“夏夏,你快回來,你外婆…… 你外婆不行了?!?/p>
林夏的腦子 “嗡” 的一聲,手里的筆記本 “啪” 地掉在地上。她幾乎是踉蹌著沖出公司,打車往醫(yī)院趕。車窗外的街景飛快倒退,她一遍遍地給舅舅打電話,可手卻抖得連屏幕都按不準(zhǔn)。她想起早上出門前,還收到外婆發(fā)來的微信,是張枇杷樹的照片,配文:“夏夏,枇杷熟了,我給你留了一筐,等你回來吃?!?/p>
她以為還有時間,以為等項目結(jié)束,她可以帶著相機(jī),陪外婆坐在枇杷樹下,拍很多很多照片,聽外婆講她小時候的趣事??伤?,老人的時間,從來都經(jīng)不起等。
趕到醫(yī)院時,搶救室的燈已經(jīng)滅了。醫(yī)生推著蓋著白布的病床走出來,舅舅舅媽撲上去,哭得撕心裂肺。林夏站在原地,渾身冰涼,像被凍住了一樣。她慢慢走過去,掀開白布的一角,看到外婆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平常睡著時一樣,只是再也不會醒過來,再也不會跟她要一張生日照片了。
處理外婆后事的那幾天,林夏一直很恍惚。她跟著舅舅舅媽收拾外婆的遺物,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看到了那本貼滿拍立得的相冊。相冊的封面是紅色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里面的照片從她小時候一直拍到去年 —— 有她第一次學(xué)會騎自行車時的樣子,有她考上大學(xué)時和外婆的合影,還有去年生日那天,外婆坐在枇杷樹下的那張。
相冊的最后一頁,留著一張空白的拍立得,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是外婆的筆跡,歪歪扭扭的:“等夏夏帶男朋友回來,拍張全家福?!?林夏摸著那張空白的照片,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她想起自己總說 “等忙完這陣”,可 “這陣” 到底什么時候才結(jié)束?她欠外婆的,何止是一張生日照片,還有無數(shù)個被她用 “加班”“忙” 推掉的陪伴。
葬禮結(jié)束后,林夏把那臺拍立得裝進(jìn)包里。相機(jī)是大學(xué)畢業(yè)時外婆送她的禮物,外婆說:“夏夏,以后不管走多遠(yuǎn),都把重要的人拍下來,這樣就不會忘了?!?這些年,她用這臺相機(jī)拍過很多東西,卻唯獨(dú)很少拍外婆。她總覺得,外婆會一直在老宅院等著她,等著她有空的時候,慢慢拍。
那天晚上,林夏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腦子里全是外婆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到前方街角處,有一座奇怪的建筑 —— 那是一棟兩層的中式小樓,朱紅的大門上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 “黃泉酒店” 四個燙金的字,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在夜色里泛著暖黃的光。
林夏愣住了。她在這條街上走了無數(shù)次,從來沒見過這家酒店。她抬頭看了看牌匾,又看了看手里的拍立得,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撲面而來。大堂里的光線很暗,只點(diǎn)著幾盞仿古的油燈,墻壁上掛著幾幅水墨畫,畫的都是些不知名的山水。大堂中央放著
一張紅木柜臺,柜臺后坐著一個穿青布長衫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塊半透明的白玉玨,正用軟布輕輕擦拭著。
男人聽到開門聲,抬起頭看了過來。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星光,臉上沒什么表情,卻透著一種莫名的溫和。他看到林夏手里的拍立得,指了指大堂角落的藤椅:“坐吧。想重拍哪張照片?”
林夏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想重拍照片?”
男人把玉玨放進(jìn)懷里,起身給她倒了杯茶:“來這里的人,大多都帶著遺憾。你的遺憾,都在這臺相機(jī)里了?!?他把茶杯遞到林夏面前,杯子是粗陶做的,溫?zé)岬挠|感從指尖傳來,讓林夏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些。
林夏握著茶杯,看著男人:“你是誰?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叫沈硯,是這家黃泉酒店的店長。” 男人在她對面的藤椅上坐下,“這里是人間與冥界的交界,專門幫那些帶著遺憾的人,完成未完成的事。你手里的相機(jī),能幫你見到你想見的人,拍到你想拍的照片?!?/p>
林夏覺得這太荒謬了,像是什么奇幻小說里的情節(jié)。她站起身,想轉(zhuǎn)身離開,可腦子里卻又浮現(xiàn)出外婆坐在枇杷樹下的樣子,浮現(xiàn)出相冊里那張空白的拍立得。她猶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把相機(jī)舉了起來:“如果…… 如果我想拍外婆的生日照,真的可以嗎?”
沈硯點(diǎn)了點(diǎn)頭:“相機(jī)里有三張未發(fā)送的照片,每張都能幫你見一次遺憾。你想先拍哪一張?”
林夏深吸一口氣,按下了相機(jī)的快門。拍立得 “咔噠” 響了一聲,吐出一張照片。她緊張地盯著照片,看著上面的圖像一點(diǎn)點(diǎn)顯影 —— 照片里,外婆正坐在老宅院的枇杷樹下,穿著去年那件藏青色的斜襟衫,手里攥著顆剛剝好的枇杷,臉上帶著笑容,和林夏記憶里的樣子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里的外婆,看起來比記憶里年輕了一些,頭發(fā)里的白發(fā)也少了很多。林夏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照片里外婆的臉,眼淚又掉了下來:“外婆……”
“她能聽到你說話?!?沈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在這里,照片里的世界是真實(shí)的。你有什么話,可以跟她說?!?/p>
林夏看著照片,哽咽著說:“外婆,對不起,我去年答應(yīng)你,今年生日一定回來給你拍照,可我又食言了。我總是說忙,總是說等下次,可我忘了,你已經(jīng)等不了那么多下次了。外婆,我好想你,我好想再陪你坐一會兒,好想再吃你剝的枇杷……”
照片里的外婆似乎聽到了她的話,笑容變得更溫柔了。她把手里的枇杷遞到鏡頭前,像是在給林夏吃。林夏伸出手,雖然知道碰不到,卻還是輕輕碰了碰照片里的枇杷,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清甜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照片里的圖像開始慢慢變淡,最后變成了一張普通的照片。林夏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包里,抬頭看著沈硯:“這是第一張,對嗎?還有兩張?”
沈硯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有兩張。你想繼續(xù)嗎?”
林夏握著相機(jī),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想起外婆藏在相冊里的那張空白拍立得,想起外婆說的 “等夏夏帶男朋友回來,拍張全家?!?。她按下快門,第二張照片吐了出來。
這一次,照片里的場景是一家糖水鋪。鋪?zhàn)雍苄?,擺著幾張木制的桌子,墻上掛著一塊黑板,上面寫著 “雙皮奶、紅豆沙、綠豆湯” 幾個字。外婆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年輕時的衣服,梳著兩條麻花辮,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她面前放著一碗雙皮奶,正用勺子一點(diǎn)點(diǎn)挖著吃。
林夏愣住了。她聽外婆說過,年輕時外婆最喜歡來這家糖水鋪吃雙皮奶,后來糖水鋪拆遷了,外婆就再也沒吃過。她沒想到,竟然能在照片里看到年輕時的外婆。
“這是你外婆二十歲那年常來的糖水鋪?!?沈硯的聲音傳來,“那時候她還沒結(jié)婚,每天都會來這里吃一碗雙皮奶,說這里的雙皮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林夏走到照片前,看著里面的外婆。外婆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對著鏡頭笑了笑:“夏夏,你來了?快坐,外婆給你點(diǎn)了碗雙皮奶,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林夏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小時候,外婆經(jīng)常給她做雙皮奶,可她那時候總覺得外婆做的不如外面買的好吃,總是挑食。直到后來外婆年紀(jì)大了,手腳不方便了,再也做不了雙皮奶,她才后悔當(dāng)初沒有好好嘗嘗。
“外婆,我想吃你做的雙皮奶了?!?林夏哽咽著說,“我以前總挑食,總?cè)悄闵鷼?,對不起?!?/p>
照片里的外婆搖了搖頭,笑著說:“傻孩子,外婆怎么會怪你呢?你小時候那么可愛,外婆巴不得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夏夏,以后要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別總加班,身體最重要?!?/p>
林夏用力點(diǎn)頭:“我知道了,外婆,我以后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放心吧?!?/p>
和上次一樣,照片里的圖像慢慢變淡,最后恢復(fù)成普通的樣子。林夏把第二張照片也放進(jìn)包里,心里既難過又溫暖。她看著手里的相機(jī),還有最后一張照片的機(jī)會。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快門。
這一次,相機(jī)突然變得滾燙,林夏的手被燙得一縮,相機(jī)差點(diǎn)掉在地上。她趕緊把相機(jī)拿穩(wěn),看著拍立得吐出的照片。照片里的場景,還是老宅院的枇杷樹下,外婆依舊坐在那里,手里攥著枇杷??刹煌氖?,外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穿著一件藍(lán)布衫,梳著簡單的發(fā)髻,手里拿著一件未完工的繡品,正幫外婆整理著衣領(lǐng)。她的臉被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著,看不太清樣子,卻透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沈硯看到這張照片時,突然從藤椅上站了起來,懷里的玉玨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快步走到照片前,眼睛死死地盯著照片里的女人,手指微微顫抖著,眼底閃過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恍惚。
“阿清……” 沈硯喃喃地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林夏愣住了:“沈店長,你認(rèn)識這個女人?”
沈硯回過神來,彎腰撿起地上的玉玨,輕輕擦了擦上面的灰塵。他看著照片里的女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她叫阿清,是我的妻子。很多年前,她離開了我。我以為……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林夏看著沈硯,心里有些愧疚:“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 沈硯搖了搖頭,把玉玨放進(jìn)懷里,“這或許就是緣分吧。沒想到,會通過你的相機(jī),再見到她?!?他看著照片,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她以前也喜歡做針線活,最喜歡繡枇杷花,說枇杷花雖然不起眼,卻很堅韌?!?/p>
照片里的女人似乎察覺到了沈硯的目光,對著鏡頭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了。外婆的圖像也隨之變淡,最后照片變成了一張普通的照片。林夏把照片放進(jìn)包里,看著沈硯:“沈店長,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遠(yuǎn)都沒有機(jī)會跟外婆說這些話,沒有機(jī)會再見到她?!?/p>
沈硯笑了笑:“不用謝。這是黃泉酒店的使命,也是我答應(yīng)阿清要做的事?!?他看著林夏,“你該走了。外面的天快亮了?!?/p>
林夏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向沈硯道謝,然后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一顆枇杷核 —— 那是外婆最后剝的那顆枇杷的核,她一直放在包里。她走到酒店后院,那里有一片空地,她把枇杷核埋進(jìn)土里,輕輕拍了拍上面的土:“外婆,我把枇杷核埋在這里了,希望它能像你種的那棵枇杷樹一樣,長得高高的,結(jié)出甜甜的果子?!?/p>
沈硯站在大堂門口,看著林夏的舉動,突然想起阿清以前說過的話:“枇杷核埋在有牽掛的地方,能長出念想。以后不管我走多遠(yuǎn),只要看到枇杷樹,就會想起你。”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玨,心里有些發(fā)酸。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句話是阿清什么時候說的了,只記得當(dāng)時阿清說這話時,眼里滿是溫柔。
林夏埋好枇杷核,轉(zhuǎn)身向沈硯道別,然后走出了黃泉酒店。她走在街上,看著東方漸漸泛起的魚肚白,心里雖然還有些難過,卻也多了一份釋然。她摸了摸包里的三張照片,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jī),打開微信,給外婆的頭像發(fā)了條消息:“外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也會經(jīng)常來看你種的枇杷樹。你在那邊,也要好好的。”
發(fā)完消息,她拿出最后一張照片,想再看看外婆和那個叫阿清的女人??删驮谶@時,她發(fā)現(xiàn)照片的背面,不知何時多了一行淡青色的字,字跡娟秀,像是用毛筆寫的:“下一個帶‘光’來的人,會幫你想起更多?!?/p>
林夏愣了一下,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抬頭看了看前方,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金色的陽光灑在街道上,溫暖而明亮。她握緊手里的照片,快步向前走去。她知道,生活還要繼續(xù),外婆的期望,她會一點(diǎn)點(diǎn)實(shí)現(xiàn)。
而此時的黃泉酒店里,沈硯正站在后院,看著林夏埋枇杷核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土里竟然冒出了一點(diǎn)嫩綠的芽,像是剛發(fā)芽的枇杷苗。沈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阿清在告訴他,她一直都在。
他轉(zhuǎn)身回到大堂,坐在紅木柜臺后,重新拿出那塊白玉玨,用軟布輕輕擦拭著。他看著柜臺后的那本舊醫(yī)書,書里夾著一片干枯的桂花葉,還有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等茉莉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了?!?/p>
沈硯摸了摸那張紙條,心里默念著:“阿清,你到底在哪里?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他不知道,這只是黃泉酒店眾多故事的開始。很快,就會有下一個帶著遺憾的人,推開這扇朱紅的大門,帶著屬于他們的信物,來尋找屬于他們的救贖。而那個帶 “光” 來的人,也會在不久的將來,來到這里,揭開更多關(guān)于阿清,關(guān)于黃泉酒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