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
在長江支流的支流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它源出八百里伏牛山南麓的內鄉(xiāng)縣,流經(jīng)淅川、鄧州,于新野縣的新甸鋪匯入白河達于漢水,因其水勢偶平偶險,故稱刁河。刁河在古老的鄧州城南25里處旋個大潭,就是民間傳說“鯉魚跳龍門”里的那個鎖有孽龍的回龍?zhí)丁;佚執(zhí)杜现谢佚埶抡?,寨東南二里遠有個平平常常的村子,叫牛營。
冬季的豫西南農(nóng)村特別貪睡。然而牛營村北頭的那座磚墻瓦屋的農(nóng)家四合院,卻早早地忙碌起來。天還灰蒙蒙的,四合院里那沙沙的腳步聲,嘩啦嘩啦的倒水聲,各種木器、鐵器的撞擊聲以及鍋碗瓢勺的叮當聲,合成一團音響的濃云,在農(nóng)歷11月22日的晨空中蕩漾。
在這忙碌的人群中,最早起床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農(nóng)婦,中等個兒,烏發(fā)中飄著能數(shù)得過來的幾多銀絲。她今日的心情特別高興,因為去年娶了大兒媳婦,是村北大里王營的魏家姑娘,今天又娶二兒媳婦,是河西魏廟村的姑娘,也姓魏,明年,或后年再把東鄉(xiāng)的三兒媳婦娶過來,那才叫心滿意足呢。她生育三男兩女,個個長得體態(tài),而丈夫戴天錫為子女們取的名字挺合她的意。大兒子叫金娃,學名戴書金,字玉亭;二兒子叫銀娃,學名戴書文,字煥章;三兒子叫山娃,學名戴書山,字松亭;兩個女兒叫玉容、玉環(huán),總的意思是金銀成山,金玉相連,都是金貴的意思,嘖嘖,她越思越甜。只是這么好的事,這么排場的事,今日娶二兒媳婦抬啞叭轎令她太不稱心。在當?shù)?,娶媳婦抬啞叭轎都是窮苦人家沒辦法的辦法,象她這樣的人家,雖不算多富裕,也有八十多畝地,況且老頭子戴天錫前些年是縣衙里一個官官,鄉(xiāng)親們還為他立有功德碑呢;再說大兒子戴玉亭在區(qū)上當秘書,連區(qū)長李榮泮也很器重他,三月間又去到內鄉(xiāng)學搞地方自治,將來回到地方,拉起一支人槍,說不定干多闊哩。這樣有頭有面的人家用啞叭轎接親不讓人恥笑、搗脊梁溝嗎?為這事,她跟老頭子別扭了好幾天,最后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這老頭說話慢條斯理,下大雨不亂腳步,可是認準理誰也沒辦法說服他。他堅持要用啞叭轎娶二兒媳婦,理由就是那幾句:“如今世道亂,土匪多,躲都躲不及,還聲張著惹禍?”提起辦喜事惹禍,耳聞的有,眼見的也有。唉,沒辦法,如今土匪專找大戶的事。太張揚了,說不定招來匪禍,那可是嚇死人啦,所以依了老頭子的主意。她是一個爭強的女人,盡管用啞叭轎接二兒媳婦,她在暗中使勁,盡量要把喜事辦得周到一些,隆重一些,以補啞叭轎娶兒媳的虧欠,日后也好給二兒媳婦交待,免得落人埋怨,親大兒媳婦了,不親二兒媳婦了,手掌手背都是肉,一律看待。為這事,她真操了大心,一晚上睡不了半宿覺,連衣服也沒脫,囫圇滾睡,囫圇滾起。她一大早就起來,叫醒了那些抬轎的,抬酒祥的,抬食籮的,拉車的,招客的,迎親的,幫廚的……又回來交待大兒媳婦,為銀娃找好新衣新帽新鞋襪,還特意把今日去押轎的山娃叫到跟前,一一交待了押轎應注意的事項和禮節(jié),交待畢,又先生考學生似的,讓山娃從頭復述一遍,有兩個地方說顛倒了,她還嚴厲地指責:“不用心不行,這是大喜事,可不能當兒戲耍,記清!”其實山娃早記清了,中間故意弄錯,誰知挨了訓,只好又從頭至尾地復述一遍。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也確實困倦了,坐在堂屋的大黑漆圈椅上,閉目養(yǎng)了一會神,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走出屋門,來到二兒子戴煥章住房的窗前喊:“銀娃,今日是啥日子,都啥時候了,你還在睡哩?”
正在夢地里。在大街上見到哥哥戴玉亭同幾個人邊談邊笑地向前走著,他用勁喊,怎么也叫不出聲來,當隱隱約約地聽到母親喊時,才猛一使勁兒,手從胸口上拿下來,隨之“噢”了一聲,伸出汗浸浸的左手揉揉眼睛,才算真正醒來,擦了擦頭上的汗,急忙給母親回話:“我聽見啦,就起來的?!彼饋恚弦路?,望望已經(jīng)發(fā)白的花格窗紙,突然右眼連跳三下,身上禁不住打個寒顫。嗬,又是眼跳,總不會有什么禍事,今日可是我結婚的大喜日子!
大妹妹玉容看到二哥出來了,急忙端過早已打好的白面漿糊,招呼妹妹玉煥:“快,快把對子拿過來。”十歲的玉煥比玉容小三歲,長得如花似玉,兩只大眼撲閃著,將寫好的一大摞對子遞給她二哥戴煥章。他含著笑,手拿蘸著漿糊的新笤帚逐個門上貼對聯(lián)。洞房門扇上貼著兩個特大的“喜”字,上聯(lián)是:玉鏡人間傳合璧;下聯(lián)是:銀河天上渡雙星。大門上的對聯(lián)是:兩國成婚有秦晉,一村結好是朱陳,筆力道勁瀟灑,戴煥章最喜歡這種行草字體,久久地凝望著,時而還在手上模仿著?!岸纾假N完了,還站著看啥哩,不快去穿新衣接二嫂!”玉煥捅了他一下,調皮地跑開了,他看著小妹妹的背影甜甜地笑著。
二
吃罷早飯,院內熱鬧非凡。農(nóng)村就是這個樣子,無論誰家過紅白喜事,左鄰右舍都主動熱情地為其幫忙。輪不上幫忙的,也要到現(xiàn)場觀看,在冬閑季節(jié)過喜事,看熱鬧的人更多。逢上太平年月,眾人湊份子請戲班子來搭臺唱戲,一唱就是十天半月,或是借寺廟燒香起會,四鄉(xiāng)八村的人可以到一起交流物資,交流感情,尋開心,找樂趣??墒沁@些年土匪橫行鄉(xiāng)里,鬧得眾百姓不得安生,會不敢起,戲不敢唱,連玩猴的、打蓮花落的也很少有,大家覺得沉悶憋氣,偶爾遇上過喜事,男女老少都是擠著看,女孩們心細,看過喜事,長進不少生活知識,還記著辦喜事的程序、路數(shù):諸如打發(fā)閨女穿什么,戴什么,陪送什么,甚至連新郎倌如何施禮迎新娘子下轎的事,都一一記到心里,同時憧憬著自己的未來;男孩子來看主要是打熱鬧,拾趣兒,盡興玩耍的。大人們看新娘子,一是為飽眼福,二是為評頭品足議短長提供充分依據(jù)。
這時候,接親的啞轎和扎有彩棚的牛車都已準備停當。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從院內走出個魁梧英俊的青年,頭戴禮帽,身著長衫,你道是新郎倌?不,他是新郎倌的胞弟戴松亭,是押轎的。押轎是什么意思?按當?shù)仫L俗規(guī)定,接親的轎去時不能空,必須有人坐,這就是押轎的。押轎的人選多是新郎倌的胞弟、堂弟或表弟,也有讓姐夫哥及姑父押轎的。回來時,轎是坐新娘,押轎的坐牛車回。戴松亭雖然年方十六,個頭卻與二哥差不多。當他瀟灑倜儻地走出大門口時,看熱鬧的人中有人說俏皮話:“山娃,今日是你二哥搬親,你穿恁刮凈做啥哩,是不是想……·”話說到這兒,見戴松亭禮帽下的兩只眼一睖,那人立時啞口了,把快要出唇的那句粗話又咽回到肚里了。同齡人都曉得,山娃戴松亭的脾氣跟他大哥、二哥都不同,有點說不上來的“怪”。他母親也說,這娃從懷上胎兒就跟別的娃不一樣,在娘肚里不時地翻個兒,生下來瘦得像一把皮,可剛滿月,臉蛋兒就吃得圓堆堆的。他特別貪吃,總是吃的從嘴里往外濺奶,還舍不得丟媽子;剛會坐坐簸就不失閑,不時地掄著小手在坐簸上拍打,直打得手掌發(fā)紅還要拍打;六歲入學讀書,有尿了不報告老師,尿了一褲襠,棉褲外邊結成冰凌碴子也不吭聲;那年害病熬湯藥讓他喝,大人嘗嘗苦的連連搖頭,可他抱住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苦得他身上打顫,也不哭。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他打狗的那件事。
村東頭有個叫陳老七的,討厭學生從他家門前過,看了一條大黃狗咬傷不少學生,大家早恨透了,陳老七對他家的狗“護短”,狗咬了人,不認錯,還倒打一耙子說是學生自作自受:“他們逗它,它能不咬?”戴松亭雖說不走那條路,可他聽大伙說一些事,心里憋得慌。一天上午放學后,他繞道從陳家門前過時,老黃狗果然又逗著毛狂叫著撲了上來。狗通人性,最善于看主人的顏色。它咬人時,主人厲聲斥責,它便會停下來不咬;主人一般地斥責,它便撲上撲下地抖威風,擺出進攻的架勢;主人有慫恿的意思,它便向對方猛撲過來,死死咬住。老黃狗咬戴松亭時,陳老七是一般的斥責,老黃狗抖起威風,戴松亭眼見為實,火了,彎腰摸石塊要去砸它,沒提防,腳一滑跌倒了。那黃狗猛撲上去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棉褲被翻出套子,血淌淌流,陳老七這才慌了,趕緊把狗攆跑圈到院里,扶起被咬傷的戴松亭,連罵惡狗。戴松亭二目環(huán)睜,甩掉陳老七,順手操起靠在樓門東邊的那把桑木把釘鈀,縱身跳到陳老七院內,追著打那呲牙裂嘴的黃狗,擠到牛屋門前,他舉起釘鈀朝那黃狗的頭部砸去,那黃狗朝前一縱,釘鈀打在它的后坐上,慘叫著鉆進牛屋里,戴松亭窮追不舍,擠到牛槽下,兩手死死卡著黃狗的脖子,舉到空中,硬是把那咬人的惡狗掐死,還抽出鍘刀將它的身子連剁數(shù)下,碎尸三段,弄得他臉上、手上幾處受傷、冒血,陳老七嚇得昏倒在樓門底下。戴松亭又一聲不吭的到門前的水坑里洗了手和臉,擦了擦血,把一個同學送來的紅傷藥敷上,象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回到了家里。當他母親從別人嘴里得知這件事時問他:“你回來也不言聲?”
“狗都打死了,還說啥哩。”戴松亭平靜得出奇。
“你打狗得看主家情?!?/p>
“他眼看著狗給我咬倒才上來轟,還有啥情哩!”戴松亭理由充足地辯解著。
“你呀……”他母親伸出食指生氣地在他頭上點著,可是嘴里沒了詞。
從此以后,戴松亭得了個綽號:三老虎。
戴松亭脾氣暴躁,但對人挺有禮貌,平時見了村里人,有大有小地稱呼;別人到他家里,也是熱情地搬凳子,遞煙袋、倒茶;和小伙伴們相處,從不欺負弱者,只是容不得逞強霸道的人。一次兩個娃娃在地上劃道道占方,有個姓段的老大人在一旁幫助一方撥著,誰越是贏,他才越是幫誰的忙。三老虎占方是強手,他看不過那個姓段的行為,就攔住他說:“你占得好,咱倆來!”那姓段的拿眼看了看他,有些蔑視地問:“料你沒那個膽量吧!”
“試試看!”戴松亭平靜地說。
“試試行,咱有言在先,走一步不許回稍!”那姓段的勝券在握似地說。
于是,二人在地上橫劃七道,又豎劃七道,即成了占方的棋盤,姓段的用泥蛋當棋子,三老虎用草莖當棋子,二人來了十棋,姓段的輸了七盤,最后輸?shù)妙^上冒汗,三老虎把他的泥巴蛋棋子快吃完了,姓段的火冒三丈,伸出大巴掌給了三老虎一綽脖子,三老虎發(fā)怒了,從身邊掂起一把糞鏟子朝姓段的砍過去,大罵:“你欺人太甚!”后來人們拉開了架,都指責姓段的不對,這才罷休。近二年,三老虎長大了,個子也長了,他父不斷告誡他:“山娃,你站那五尺高了,在別人眼里成了大人啦,說話辦事得穩(wěn)點,不要娃孩流戲的,更不要值不值同人吵嘴、打架!”打這以后,他不大同別人來往,特別是他大哥戴玉亭從南陽帶槍回來后,一下子被槍迷住了,他大哥去內鄉(xiāng)前,留下兩支槍一長一短放在家里。三老虎一有空閑就擺弄槍,卸卸裝裝,裝裝卸卸,每個零件都弄熟了,他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不點燈,可以把手槍零件卸下來,再裝好。練槍法更是下功夫,先是用長槍打天上的飛鳥,再練手槍槍法,指哪兒打哪兒,幾乎是不差分毫。一次棗樹梢頭落了一支小燕子,正在喃喃地叫,有人試驗他的槍法說:“看你能舉槍把它打下來不能?”他說:“你只說打它哪個部位?”那人說:“不打頭,打它的脖子?!痹掃€未落音,站在棗樹梢頭的那只小燕子隨著“叭”的一聲槍響,掉了下來,那人拎住死燕子一看,脖子被打斷了,連連稱道:“真神!”他的怪脾氣,他的真本領,叫他的同齡人又驚又怕。所以,剛才說俏話的那青年人見他眼一陵,貓逼鼠似的不敢吭氣了。戴松亭正了正禮帽,手撩大衫,回頭向眾人一笑,邁步跨入轎內。抬轎的便抬起轎忽閃著走了,牛車也咯咯噔噔地緊隨其后,歡聲笑語的男男女女們目送他們很遠,很遠。
三
接親的轎和牛車走后,送禮的、賀喜的親朋好友相繼到來。因為年景荒亂,戴煥章接親抬的啞巴轎,為的是少聲張,少招麻煩,兩天前就在村子的各路口,甚至回龍寺寨門口、區(qū)部門口和廟門口的石碑上都貼了實阻貼子。農(nóng)村過喜事,當?shù)赜袀€風俗,就是待客送禮。誰家過喜事,無論是打發(fā)閨女,或是娶兒媳婦,近門的,左鄰右舍的,老親舊眷,朋友故親等,凡是同他有往來關系的,都要在過喜事的頭天或當天,帶上錢到主家的禮單桌前送上份禮,上禮單的收了款,記上名字,寫上款數(shù),主家呢,為了酬謝送禮的,就在當天中午,擺開筵席,有的一遍七八桌,一個中午能待兩三遍,人們邊吃邊喝,猜枚劃拳,熱火朝天。有人考究過,這待客送禮,原本是一家過事,力量單,眾人湊份幫忙,共度難關,后來演變成人際交往的手段和橋梁,甚而成為主家人緣、勢力的標志,有的為了自我炫耀,打腫臉充胖子,遇事大肆鋪張,事后欠債累累,有的是欠經(jīng)濟債,更多的是欠人情債。戴家平時愛給左鄰右舍的送禮,還為眾人辦過不少好事,況且戴煥章見弟三人又很出眾,覺得他們能干大事,遇到這喜事,大伙早就打算送禮。但這次偏偏四處貼實阻貼,不準備待客。老實的莊稼人雖然腰里裝著準備送禮的錢,只是不愿去開那個頭,因為害怕一旦讓人家擋了回來,多不好意思,只好在周圍轉圈兒,等待著有人破破頭。機會終于等來了一—刁河西岸有幾個戴煥章的同學嘻嘻哈哈地走過來了,戴家沒法堵了,只聽雙方各自申辯:“實在沒準備?!薄皼]酒沒肉,還能沒水嗎?”“哈哈,哈哈”……就這樣,打破了僵局,送禮的、賀喜的親朋好友潮水般地涌了過來,那些老實的莊稼人找到了可靠的理由,也都紛紛過來送禮了。對于這個情況戴家是有準備的,殺了兩頭大豬,宰了一頭牛,各方面的準備都很充足。招客的、上禮單的各就各位,各負其責,井然有序。戴煥章微笑著、彬彬有禮地同諸位來賓熱情地打著招呼,并不厭其煩地重復著一句話:“哎呀,實在沒準備,真對不起!”來人也差不多說著同樣的一句話:“一片心意,誰是來吃喝的?”人們熱熱鬧鬧,笑聲朗朗。
在這眾多送禮的親朋好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里長王紹戶陪著區(qū)長李榮泮的到來。老頭子戴天錫身著長袍馬褂拱手相迎,戴煥章緊隨其后,一齊來到對廳的客屋里;按賓主依次坐下。當時鄧州分為84里,鄧南白落堰以南,分為侯東里和候西里,回龍寺、牛營、郭惠莊、大里王營、大周營、惠營、張李莊等村屬于侯東里管轄,王紹戶就是這個轄區(qū)的里長,他將戴煥章介紹給區(qū)長李榮泮,二人握了手,相視一笑,區(qū)長上下打量了一番,對著戴天錫連連夸獎:“煥章是老先生的次子,比他哥哥戴玉亭還體態(tài),還仗義,老先生洪福齊天!”戴玉亭兩年前從南陽回來,以后經(jīng)人介紹在區(qū)長手下當秘書,這年春天,他和惠莊的惠明甫一塊去內鄉(xiāng)學習地方自治,這次家里過喜事,他也沒回來。
戴天錫聽了區(qū)長的溢美之詞,心里自然愜意,可是行動上卻極為謙恭,連連說:“過獎,過獎,我們都是些草木之人?!?/p>
一陣寒暄之后,大伙由眼下的匪荒,說到自衛(wèi)自治,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挺熱火的。談得最多的當然是區(qū)長李榮泮。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文靜地用一只手捺著另一只手指,如數(shù)家珍似地說:“咱鄧州自民國初年以來,散兵游民開始聚眾劫掠,多數(shù)是夜聚明散,有的是公開拉桿,就咱們區(qū)里來說,在號的有宋萬林、郭老鍵、胡結子、胡毛點,象耗子一樣攪得老百姓不安生?!闭f到這里,里長王紹戶接上說:“看來要過安生日子,非學外村不可?!眳^(qū)長李榮泮又高屋建瓴般地說道:“咱這里自打民國以來,不少村鎮(zhèn)大戶富民為了自保,紛紛修寨筑堡,購買槍支,組織團練,武裝自己?!?/p>
“咱們于脆也組織團練……·”王紹戶情緒激昂地正要說下去,忽然傳來煥章母親的聲音:“抬食籮的都回來了,銀娃你還不去換新衣服!”按娶媳婦的規(guī)程,抬食籮的是先鋒,走在轎和車的前頭。去接新娘時,男方在食籮里放四色禮,四條豬腿,其中兩條腿留下,兩條腿帶回去,這叫有腿好走迢;禮吊子,其中一份為實受禮,女方留下,還有一份聯(lián)刀禮,即一塊禮吊從中間割開,但仍聯(lián)著,女方留一半,另一半帶走;肚子和心肺,女方留下,臨走時,女方娘家送一塊大曲和一捧麥麩,取其“發(fā)?!敝?。回來時,也是抬食籮的先到家,告訴家里人接新娘子的轎快回來了,于是迎親的收拾打扮,看熱鬧的興奮起來。
聽到母親的喊聲,戴煥章告別了李區(qū)長,急急忙忙穿好新衣服,還未走出房門,轎可落到樓門外,鞭炮噼哩啪啦響起來。幫忙的迅速將紅氈從轎門前向院內鋪去,因為新人的腳是不能沾土的。眾人從轎門口看到新娘子明眉大眼,又白又胖,通梁鼻子薄嘴唇,人們不時地咂嘴贊嘆。戴煥章五尺六的個頭,挺拔魁偉,在其近門姑父的陪同下大大方方地去迎接新娘子,前邊是兩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媳婦,她倆先到轎門前,一個手中端著新梳子和保平壺,在新娘子頭上梳了梳,然后把保平壺交給新娘子抱在懷中,等新郎恭敬地向轎內的新娘子施禮畢,有人幫助新郎伸出右手將新娘子從轎里拉了出來,一前一后,紅綢相系,緩步到堂屋前八仙桌跟兒。八仙桌上放著一個盛滿小麥的斗,其上蒙有紅紙,斗的四角放著四個雞蛋,斗上還放有一桿秤一面鏡。伴郎的這時發(fā)話了:“現(xiàn)在是新郎新娘拜天地。”又嚴肅地拜過天地拜高堂,當喊到夫妻對拜時,有幾個愛逗的男男女女,分別按著新郎和新娘的頭朝一塊抵:“來,來個羊抵鉆兒”,新郎到底是洋學生,啥事想得開通,任他們花樣翻新地鬧,新娘子是個老封建,怪得連蠅子也不讓往身上落,對人們的要求答應得總是不那么順利。有個近門嫂子挺厲害地警告新娘說:“你還是順著來少吃虧,要不然到晚上鬧房時叫你吃不消!”拜過天地后,新娘子隨新郎進了洞房,那個盛滿麥子的斗也讓新郎抱進洞房的當間里。午時觀笄,新娘子坐在凳子上,兩腳踏住斗,嫂嫂們用根早已準備好的線繩,在新娘子的臉上扯了三下,新娘子用力一蹬,斗里的麥子灑滿地,新娘子起身往洞房里跑,人們追著打鬧起來。
緊接著,就是大張筵席,上菜、敬酒、猜枚、劃拳,整個四合院沉浸在喜慶幸福的歡樂之中。
四
煥章在席間敬過酒,走出對廳客屋門,聽見大門口有人高聲喧嘩:“我不是來要飯,是找你們的主家圖個方便。”
此人像貌堂堂,大個子,紫棠膚色,方臉闊嘴,叫鄭振武,外號“老定鍋”,是豫鄂交界線上的鄭趙集村人,家有80來畝薄地,日子不算富裕,父親外號叫夾板頭,是個老實巴腳的莊稼人,只知下死氣力干活,種莊稼,很少同別人交往,東西看得特別金貴。兩年前,村里有個叫鄭培芳的成壟收份子寫戲班子來村里搭臺唱戲,規(guī)定每戶按地畝攤錢,可是收到鄭振武家,他父親“小夾板”(因為他祖父叫老夾板)提出:“按地畝收款不合理,我的地薄地多!”鄭培芳在村里是說一不二的人,又加上自己有個親家叫何朝顯,有百十支槍,有一定的勢力,說話氣粗,辦事仗有行勢,對“小夾板”說:“就你扭球犟,一律按地畝攤款!”小夾板也是老犟筋,脖子暴著青筋說:“你按地畝攤不合理,我就是不拿錢。”
“不拿錢,你不得看戲!”鄭培芳斷然說。
“只要你戲臺子搭在村里,我不出錢也要看戲。”小夾板強硬地說。
“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编嵟喾加檬种钢哪?,最后通牒般說:“你只要敢看不掏錢的戲,我給你頭上戴個驢按眼!”
一個要按地畝收款,一個堅持不給。過了5天,村里搭臺子唱戲,鄭培芳讓人弄來個驢按眼,上寫“小夾板”,掛在戲臺子的左上角,弄得鄭振武父子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可是又奈何他不得。年輕的老定鍋鄭振武決心要到外邊干一番事,就七拼八湊地弄來一筆款買了一顆長槍,通過一個親戚的介紹去到湖北邊上的一個叫何朝顯部下干事。過了兩個月他回到村里,身穿軍服,帶著一根槍,想讓村上人看看他老定鍋不是窩囊蛋。鄭培芳一見,心里犯了忌,一打聽,原來他老定鍋是在何朝顯手下干事,何朝顯是鄭培芳的親家,他給何朝顯說:“把老定鍋槍撇下,攆他走!”何朝顯果然按鄭培芳說的辦了。
老定鍋心里憋悶得慌,回到村里,人們搗他的脊梁,說他不是人,為了買支槍,竟然偷偷地將自己的嫂嫂賣掉,不但村里人罵他,連一些不明真象的老親舊眷也來數(shù)落他。這是怎么回事?原來,鄭培芳勾結本村一個二流子冒充老定鍋,偷偷地把老定鍋的寡婦嫂子賣了,黑使了錢,還把惡名踏到老定鍋頭上,老定鍋有口難辯。接著,又出了一件事。鄭趙集西頭有一家夜里被人搶劫了,還打死了兩口人,鄭培芳一口咬定是老定鍋干的,并上告官府,要把老定鍋塞進班房里。老定鍋窩了一肚子冤屈,而且名譽被敗壞到在鄉(xiāng)村無立足之地。一天夜里,他把一口鍘刀磨得鋒利,要跟陷害他的鄭培芳拼了,他父母知道了,苦苦哀求他:“你行行好,咱惹不起人家,你走吧,你走吧!”
老定鍋給父母跪下磕了幾個頭,擦了擦眼淚說:“父母多多保重,我在家也是死,不是氣死,就是拼死,為了咱這個家,我聽二老的話,外出闖蕩,混不成人絕不回來見二老!”說罷連夜走了。
一閃眼,過去了兩個多月。老定鍋在外邊打聽打聽,想做生意,可是手里沒有本錢。這天來到回龍寺寨,打聽到牛營戴煥章是從南陽回來的中學生,愛結交朋友,便特地來到戴家門前,不料被人攔住,問:“是親戚?”答:“不是。”又問:“是朋友?”答:“不相識?!币粋€要進院見戴煥章談談話,一個不讓進。
戴煥章走到大門前,見到一個陌生人提出一定要見自己,想必定有特殊情況,就引他進到院內的一個清靜的房內,讓他坐下敘話。
當戴煥章聽了如上介紹后,對他產(chǎn)生了同情感,主動問:“老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只管說,不必客氣?!?/p>
老定鍋揚起臉,朗聲說道:“我打算做生意,手里沒本錢,兄弟是不是借給我?guī)讉€?”
“多的沒有?!贝鳠ㄕ抡f著,大步到禮單桌前取出三十元鋼洋交給他了,老定鍋接過錢,兩眼滿含感激之情地說:“知恩不報非君子。”說罷,揚長而去。煥章沒有送他,卻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五
筵席結束,已是太陽壓山的時候,寒風颼颼,灰色的云在空中慢慢地擴散著。
晚飯后,照例是青年男女們鬧洞房。聽人說,接來新媳婦,鬧洞房的人越多越熱鬧越吉利,如果沒人去鬧房,那是很晦氣的,做父母的還要央人來鬧洞房。在這里,鬧洞房的人擠得實抗抗,有幾個人的點子特別多,不但話說得刁鉆,有些酸得對不住牙,有些動作出奇,什么新郎摸金豆,什么新郎新娘吸過河橋煙,什么夫妻共吃連心糖等。新郎是讀書人,心里自然明白這樣鬧,一是賀喜熱鬧、湊趣兒;二是破除新人的羞澀心理,激起情欲。對于鬧房人提出的各種花樣,基本上有求必應;而新娘是農(nóng)村姑娘,平時很少跟青年男子搭話,如今面對這多人,聽那些酸得叫人打冷顫的話,又一個接一個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動作,真真羞死人了,她甚至在心里怨恨新郎太開通,什么話說著都不犟嘴,什么動作都做得出來,上學人太壞;她討厭那些過份的鬧房人,若不是喜事不能掃別人興,她真要罵他們個狗血淋頭。事情怪得很,她越是羞于出口,人們越是愛逗。其實這樣才鬧得有滋有味,如果真的都百依百順,鬧房的反而沒了勁兒。這一對,一個開通,一個保守,大家逗得精彩、起勁兒,洞房里熱氣騰騰,各種韻味的笑聲、吆喝聲此起彼落,直鬧到更深夜靜,人們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新郎倌剛剛閂上房門,還沒跟新娘搭上話,有人梆梆在窗欞上連敲幾下,發(fā)放命令似地說:“你倆聽著,明早晨可不能睡失明了。”新郎聽出聲音,這是近門的那個快嘴嫂嫂的嗓門,不等里邊回話,幾個婦女哧哧笑著走開了。新郎明白,其實窗外還有人在聽私房話的,他裝做什么也不知道的,坐在燈下翻看那本《三國演義》;新娘先是坐在床頭勾頭打量新郎:方臉,濃眉,丹鳳眼,文氣氣的,怪稱心。他們這是第二次見面。十三歲那年春節(jié),同到一個村子里走親戚,上午拜年時,在一棵大槐樹下相遇,表嫂告訴她:“這就是戴家的二公子,在南陽外婆家上學?!彼哪槨膀v”地紅了,因為他們是從小訂婚,那年她六歲,他九歲。因為表嫂在跟前,又小聲說破了關系,想多看他幾眼也怪不好意思的。后來大了,不知怎的,對那次見面他的印像雖是朦朦朧朧的,可是老往她的春夢中來,每次夢中相遇,總是默默無語,她越來越迫切地想問問他一句話,總問不成。她想,今晚上,我要先問問那句在心里窩了好幾年的話,看他對自己有多少誠意?本想在這燈下問的,一則怕窗外有人偷聽,日后當作話柄;二則怕影響他看書。她雖說沒有讀過書,可是戲沒少看,并且記性特別好,連有些戲詞也能記得一清二楚,春心開時,俏聲唱兩句中意的戲詞解悶。她想去溫存新郎一番,又覺得時候不到,誰知道他是啥心思哩,眼里到底有咱沒有,人不能把自己看賤了。想到這兒,索性脫掉繡鞋和衣躺到床上,拉過紅綢被子暫時蓋在自己身上。煥章呢,平日里看書很吃心,不說是過目不忘,也記個八九不離十,尤其是《三國演義》之類的書,更是全神貫注,有一次看到赤壁大戰(zhàn),蝎子蜇住腿也舍不得丟書,今晚是怎么啦,眼在看書,心里亂想一氣,弄得翻過幾頁書了還不知道看的啥。說實在的,他在南陽讀書時,曾想過她,因為輪廓不清,怎么也想不具體,甚而想農(nóng)村姑娘還會有多俊,可今兒一見挺漂亮的,細皮嫩肉的,象具有很大吸引力的磁場一樣,把他吸引住了。睡在床上的新娘,也沒有一點睡意,心里有了譜譜,等他來到床邊時,再問他話。等了一陣兒,又等了一陣兒,也許是近日趕做嫁衣太疲勞的緣故吧,竟在不知不覺中恍恍惚惚睡著了。猛然間,一個溫溫的軟軟的臉貼到了自己臉上,她清醒了,但是沒有動,憑感覺屋內沒有了燈光,他的嘴唇也挪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洋學生們臉真厚,心眼真壞,生不拉查的,可往一堆兒骨壟。她在心里這樣想,又分明地體會到那股蜜意,但仍裝在夢中。
“衣服脫了睡,暖和?!彼行┢炔患按卮咚!巴膺呥€有人?!彼K于開口了,聲音很小。
“我剛才出去解手,又看了一遍,沒有人,都深夜啦,睡吧!”他把嘴湊向她那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烏云鬢邊:“咱可拍拍話?!?/p>
她把身子平放,臉朝上,態(tài)度鄭重地說:“俺家窮,又是女子,沒有上學,你是洋學生,又是富家郎,咱倆成親,我總感到配不過,太虧你啦!”
“你胡說些啥,俺那年叫土匪抓去,是你爹,俺魏叔送俺回來的,這個恩情,我戴煥章死也不能忘。”他說得動情,也是真話。自從魏家老人把他兄弟倆送回家,每年都要來往幾次,后來還是他父戴天錫托人找魏家提媒,通過三媒六證訂下了這門親事。他原來聽說親戚家是魏廟,就是魏叔的閨女,但沒見過那女子,心里老在琢磨:她長得咋樣?那年在大槐樹下見面時,沒人告訴他,所以不留意,可也聽說她勤快、手巧,心眼好,今日一見真的不錯,摟到懷里挺那個哩,她還說啥“虧你了!”
“成親和那是兩碼子事,你只說俺虧你不虧?”她是有意套套新郎對自己可是真心。
“從今日起咱都夫妻了,對親人不說假話,我喜歡你,相貌中意,嗓音中聽。”他越說越動情,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溫存地說:“脫脫睡吧,明早晨還得早點起來呢,免得嫂子們笑話?!?/p>
“好,松開手,我脫?!?/p>
他松開了手,摸火柴要去點燈,被她攔住了:“點燈做啥?”
“叫我再美美實實地看看你。”
“以后有你看的?!彼龍?zhí)意不讓他點燈,脫衣后主動地投入他的懷抱,同時將滾燙的香唇貼到了他的臉上,正在熱情地擁抱,她又特別警惕地說:“你聽,村里有啥動靜?”在這荒亂年月里,女人比男人們細心,少女們更細心。二人屏住呼吸細聽,果然外邊的狗咬得很亂。
總不能又驗了“右眼跳禍”的老婆經(jīng)?
六
在一陣狗亂咬之后,從不遠處傳來幾聲沉悶的槍聲。有經(jīng)驗的人知道,這不是在打空槍。
戴煥章顧不得與新婚妻子交頸歡愉,急忙下床穿上鞋,告訴新娘:“別害怕,你喊醒嫂子,跟媽,還有兩個妹妹,你們出后門順著院墻跟往東,到牛大奶家里避避,快走?!毙履镫S著丈夫走出洞房門,急忙喊醒婆母、嫂嫂和玉容、玉環(huán),很疾速地逃往牛大奶家。土匪們來搶都是拾掇富戶,也都有內線,牛大奶家是出名的窮人家,住著兩間芭茅繕的土屋子,兩家平時關系又不錯,并且在他家的屋后是一條通往野地的大溝,兩岸一人多深的芭茅還沒有砍。戴煥章把門鎖上,到西邊的一間房前去喊弟弟。他知道弟弟性情暴躁,手里又有槍,弄不好還敢跟土匪對打,寡不敵眾,等于雞蛋碰石頭,要吃大虧的??墒呛傲藥茁暡灰姷艿軕?,進到房內一摸被窩還在熱著哩,說明他沒走多遠。他忽然聽到院外西邊的楸樹林里有動靜,輕咳了兩聲。知道三弟戴松亭已鉆進樹林里了。他輕手輕腳地鉆進去,見弟弟身上披個大棉襖,手里端著長槍,腰間別著盒子槍,像獵人一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
“啥時候來的?”
“剛剛來?!?/p>
“做啥?”
“看家。”
兄弟倆簡短地對完話,便埋伏在楸樹林中,如果土匪來他家搶,他們可以相機行事。
剛才槍響處,是土匪偷襲侯東里里長王紹戶家,開槍把王紹戶打死在院里,家里東西被搶劫一空。走出王紹戶家,又連著搶了三四家,只是搶東西,沒有開槍打人。村上大哭小叫。這股土匪人不多。幾乎是同時,又有一股土匪從村南頭過來,兩股土匪互不透氣,碰了頭,都以為對方是村上組織起來打他們的,因此對打起來。狗咬狼兩頭怕,一股土匪拉上向北竄,一股土匪拉上向西竄。正是這股土匪迎頭遇上新娘子她們幾個,幾個土匪呼啦著槍逼著她們跟土匪走,玉環(huán)嚇得直哭,一個土匪用槍口指著她威嚇道:“再哭,老子打死你,走!”當土匪裹著她們走到樹林旁時,“三老虎”和他二哥戴煥章聽見了,也看清了。
他兄弟倆在樹林中的一個大頭上,“三老虎”要開槍,戴煥章拉住小聲說:“讓頭起人走一節(jié)再開槍!”等前邊的土匪走過去,后邊押著新娘她們幾個的三個土匪還在施厲害時,“打!”煥章恨恨地叫著,“三老虎”舉起盒子槍呯!呯!撂倒兩個,另一個土匪撒腿就跑,煥章喊:“媽,嫂子,快往這兒鉆!”聽到兒子的喊聲,煥章母親拉上新娘她們幾個疾速鉆進樹林里,“三老虎”端出長槍,呯!呯!又撂倒兩個正在西竄的土匪,土匪們象炸了堆似地落荒而逃。三老虎還要追,被煥章攔住了:“不行,再追要吃虧的!”
“嚇死人啦,這世道!”煥章母親連連說,她們在樹林中停了一陣兒,就回家去了。煥章怕土匪們殺回馬槍,立時糾集村內30多個青壯年,每人手中拿件農(nóng)具當武器:釘鈀、镢頭、鐵鍬、谷插等,只有三老虎戴松亭是一長一短,他們兩人一起兒,分散埋伏在樹林里,一旦發(fā)生意外,同心協(xié)力死拼,可是直到天快亮,也不見土匪再來。
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在冷清清的林子中,大伙圍在煥章周圍,對土匪來搶這事議論開了,有的擔心土匪早晚要來報復,建議修寨,有的干脆提出來,全村搬到回龍寺寨住,有的主張按地畝攤款買槍,成立寨防局,專一對付土匪。煥章一直沒有多說話,只是用心地聽大家出主意,想辦法,最后說:“這些事以后再商量,再定,咱們先料理老里長的后事?!闭f罷各自回家了。
戴煥章懷著沉痛的心情,踏著晨霜,一步一步地朝里長王紹戶家走去。他清楚土匪一定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