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冬季的早晨,冷清冷清的,加之夜間的匪亂,更覺寒氣襲人。
驢吟,馬嘶,雞啼,犬吠,都象在大放悲聲。
冒著寒風,踏著晨霜,戴煥章去白馬王營村給里長王紹戶吊孝,心情郁悶,步伐沉重。他一直在思索:這兩股土匪是一碼事,還是兩碼事?噫,認認尸體去!想到這里,他急忙又折了回來。
“二哥,昨又回來了?”戴松亭兩眼本來澀困,見煥章折回來,心想又出事了,急急地問。
“你看住那些尸首,別讓狗子撕吃了?!睙ㄕ掳炎约旱南敕ǜ嬖V給弟弟后,又加重語氣說:“要留心收尸的人,看是哪村的。”
“嗯。”戴松亭點頭答應。
弟兄倆來到莊北頭的大路上,看那兩具匪尸,一個長,一個短,子彈都是從背上穿進來的,翻出的棉襖套子浸透了血污。血腥氣撲人。戴松亭把長個子翻個臉朝上,連鬢胡,右臉龐上留有舊刀痕。大概是栽倒時嘴磕住地上的磚頭了,兩顆門牙斷了半截兒。矮個子斜倒在路邊的溝棱上,側著身子,戴松亭又將其翻個撥浪子。五短三粗;禿子,葫蘆瓤周圍,稀稀拉拉的幾根乍毛;短胡茬兒;兩只布滿血絲子的眼珠怪好玩哩。破氈帽掛在溝棱南邊的荊棘叢上。
“乖乖,好玩意兒!”戴松亭見那禿子腰里別個東西,心想一定是盒子槍,急忙上去摘了下來,可是掂到手里不沉,解開裹著的紅綢子,里邊不是盒子槍,是個笤帚疙瘩,罵了一聲:“真丟遜,掂這些家伙趟土匪!”隨即,將那東西一扔老遠。
煥章也“嗤嗤”地笑了,但轉念一想,如今土匪鬧得眾百姓怕其入內,這些東西讓大伙看看,興許有點好處。他走過去,把笤帚疙瘩揀起來,包好紅綢子,又別進禿子腰里,說:“叫它物歸原主?!?/p>
說著,又去找另外兩具尸體。奇怪,看得清清楚楚倒四個土匪,昨會各處找遍,再也沒見尸體,是狗撈吃了,還是人抬走了?狗吃也罷,人抬也罷,總不會不留痕跡,蠓蟲過去都有個影兒,還說這么大的舉動?終于發(fā)現(xiàn)了,在路北邊剛犁過的春地里,有兩灘血,右邊的那灘血,淋淋拉拉向西去,他們跟著,一直瞄到河邊不見了;從地里一深一淺的單人腳印判斷,這個土匪是帶傷逃走的。后來又發(fā)現(xiàn)另一灘血,淋拉到北邊的墳園里,從地上留下的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腳印,還有箔卷的印兒,判斷這個土匪是被人抬走的。煥章又問:“咱們打死土匪,你說是昌揚出去好,還是不說好?”
“我……”松亭抓著頭,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無從說起。
“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說好?!睙ㄕ陆又f:“土匪頭子知道是咱打的,就要來報復,可咱沒力量,會吃大虧的,再連累了村里人,咱日子不好過?!?/p>
“咱一個字也不能外露,連爹媽也不說?!彼赏ふf。
“以后槍也少玩?!睙ㄕ峦艿苷f妥后,又急急忙忙趕路去了。
煥章走后,戴松亭抱來兩條麻桿箔蓋住尸體,還不停地攆那圍上來的黑狗、黃狗、花狗、白狗。
從天亮到中午,四鄰八村的男女老少,陸陸續(xù)續(xù)涌過來看死尸,憎恨者多,同情者少,有的吐唾味,有的使腳踹,將尸首翻過來,又扒過去。眾人七嘴八舌,發(fā)著各種議論:“殺人越貨,不得好死?!薄疤送练说臎]有幾個正經(jīng)東西。”“再多打死幾個才解恨呢!”人們還就這倆土匪是如何死的,作著各種揣測,也有人直接問戴松亭:“這土匪是誰打死的?”他風趣地說:“絕不會是他自己打死自己吧!”人們哄笑著,也有人擔心地說:“土匪們恐怕不會算拉倒的!”
半天過去了,沒有人能認得出的有的說扔到潭里喂魚吃,有的說讓狗子解解饞,多數(shù)主張埋掉。
說歸說,沒有誰去統(tǒng)一意見。正當這時,戴煥章吊孝回來打這里過,有人就提出:“叫煥章拿個主意?!?/p>
戴煥章停住腳步,和善地同大說著話,又虛心地問了向眾人的意見,說:“按他們的所作所為,千刀萬剮也不解恨;可是話又說過來,人到了這步田地,叫他落個囫圇尸首吧。”他有意頓了頓,又用商量的口氣,說:“現(xiàn)在天氣冷,尸首當時也爛不了,是不是再放上一兩天,要是沒有人來認了,再埋也不遲?!?/p>
“對,煥章說的在理……”李莊村村長話還沒有落拍,一個30來歲的婦女慌慌張張擠了進去,一見那個臉帶舊刀痕的連鬢胡,就放聲大哭起來。連鬢胡是她的娘家弟弟,昌崗村的,小名叫驢娃,跟姚建盛趟土匪。她哭著罵著,還揚言非要報這個仇不可。這邊的哭聲還未止,那邊又嚷開了。人們轉過頭看,又來了三個收尸的,他們不哭,也不掉淚。其中那個年歲大的,是禿子的二叔,是西邊宋河寨人。禿子不成器,好吃懶做,堵伯、抽大煙,把一份子家業(yè)懂光,父母被氣死,日子過不下去了,先是偷,后是趟土匪,那老者說:“我來為他收戶,也嫌丟人!”
當這些人抬上禿子尸體將要走時,一個小伙子跑過去,手拿紅綢子裹著的東西,大聲喊道“喂,慢走,還有他的盒子炮吶!”人們又騰起一陣哄笑。
“還笑呢,假槍都能把人攆得沒處鉆。”村長發(fā)話了:“要是真槍,只看多少人要屙褲襠!”人們又以此為話題起來。
兩具尸體抬走后,吃午飯的時候到了,大人、小孩喊家里人回去吃飯的高聲低嗓,此起彼落,圍觀的人們相繼散去。
煥章又在低頭思索:“王紹戶是誰打死的?”
八
東北風呼呼地刮著,星星在天上眨眼,左鄰右舍紡花的嗡嗡聲和織布的咔嚓聲,交織在一起。黑油燈下,坐著煥章夫妻:她在噌—一噌一地納鞋底,他在入神地讀《三國演義》。
結婚半個月來,她看他一直很忙碌,起早貪黑地鍘草、拐料、喂牛、犁地、送糞、拉末子,還穿插著串親、訪友、會同學,白天忙得腳不顛地,晚上和村上的同齡人,海闊天空地說呀,笑呀,沒完沒了,等到上床,已十分疲勞。新婚妻子枕邊和丈夫說悄悄話,有種難以言狀的甜蜜、幸福,但每每不得如愿,他往往是應不了幾聲就打起呼嚕來,有時躺下,睡一夜連過兒也不曾翻,她心里又怨又疼。說真話,妻子對他的性格還摸不透呢。他到底是老實人,還是個滑頭?說他老實吧,還多次“試心”,夜里外出,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回家,半夜三更又是往窗上撒土,又是捏腔變調的小聲喊門,當你破口大罵時,他才嗤嗤笑,說:“小聲點,是我。”有時候,你進屋去,神不知,鬼不覺地,他躲在門旮旯里,猛地躥出來嚇唬人,弄得你心里驢踢似地噔噔跳;說他滑頭吧,有些事他一竅不通。他是洋學生,什么都懂得,好像女人身上有多少零件,他都一清二楚,怪道人們說“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笨伤恢罁ё∧阌H,還不曉得辦那號事,足見他以往沒害過,你說他梁山伯不梁山伯?哎呀,想到哪兒去了,真真羞死人。
他看“三國”,正看到第十四回:“曹孟德移駕幸許都,呂奉先乘夜襲徐郡”,說的是曹操戰(zhàn)敗呂布之后,便乘著軍閥混戰(zhàn)之機將漢獻帝迎到了許昌。當時,劉備率領人馬駐扎在徐州,收留了呂布,又把小沛讓于呂布屯兵。曹操生怕劉、呂聯(lián)合來對付自己。謀士荀或此時獻上一計:二虎爭食,目的在于劉、呂互相廝殺。看到這里,他又想到“卞莊刺虎”的故事,使其兩敗俱傷,達到漁人得利的目的。不由大叫“妙!”
“你,你是咋啦?”妻子睜著那雙美麗的杏子眼,一往深情地望著煥章問。
“嘿嘿”煥章笑著,抬起頭端詳妻子,乖乖,俊眉俊眼,在這香油燈下看,更動人:那烏發(fā)、那會說話的黑眼珠、那動人的、濃密的長睫毛、那比細瓷還漂亮的白眼仁、那一口整齊光潔的糯米牙、那苗條而又豐盈的體態(tài),他看癡了。
“看人,哪有眼珠不轉圈兒地看!”她嗔怪道,故意用袖子遮住半個臉面,逗他、誘他;他站起來,將她摟到懷里。
“哎喲,慢點,腰都快掬斷了!”
他合上書本,她放下鞋底,在一陣窸窸窣窣之后,二人吹燈安歇了。
似睡非睡中,他被妻子推醒了:“你聽,墻外有動靜?!?/p>
“啥動靜,是風刮的?!彼灰詾槿坏卣f,因為他太困了,很需要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不,不是刮風響?!彼璧貍绕鸲?,專注地貼近墻,聽見外邊有人在撬墻上的磚。
他這次全聽到了。二人悄悄地穿好衣服,貓似地輕盈無聲,借著窗外的星光,靜觀默察,見大立柜旁的墻上磚在動。
過了一會兒,墻上的一塊磚被輕輕地取了下來,停了一陣兒,又被取下一塊。妻子開始緊張,想喊、想打動,煥章攔住了她,而且裝作打起鼾聲來,由低而高,時輕時重,扯個不斷頭,這鼾聲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洞外的風吹了進來,房內的溫度降了下來。煥章看得明白,從洞外進來個人頭,戴的是黑瓜皮帽,剛伸進屋,又縮了回去;又進來,又縮了回去。煥章明白,這是賊偷在作偵探,前兩次伸進來的不是人頭,而是棍或手頂住瓜皮帽的表演,所以煥章的鼾聲扯得更響,更象真睡。大概賊偷斷定屋內的人確實睡死了,第三次可真的進來了。開始,他頭伸進來,上下左右地窺探一遍,沒動靜,又向前爬了一截兒,待屁股卡在洞口時,從小學過武功的戴煥章,猛然撲過去,將賊偷的兩只胳膊扭住,背在脊梁上,只腳踏上,賊偷連呼:“饒命!”在這同時,煥章妻點亮了油燈。
“不許大聲嚷!”煥章的腳有真功夫,踩得那家伙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來,身子一點也動彈不得。煥章妻掂了個錘子要去砸,被煥章攔住了,責問盜賊:“你掏洞要干啥?”
“偷東西。”
“同行幾人?
“倆?!?/p>
“那個呢?”
“肯定跑開了。”
戴煥章問過后,見他兩手空空,就命他站起來,賊偷像一攤泥似地癱在地上。他掣住賊偷的兩個腋拉了進來,賊偷跪到地上,身上瑟索著,連連求饒:“爺們、奶奶們,饒我這一次吧,我也是無奈才……”
“你是哪個村的,叫啥名子?”煥章一邊讓妻子用方桌面堵住洞口,一面審問賊偷。
“我……我……”盜賊本不想回答問題,但看到戴煥章嚴厲的目光和剛才的動作,使他膽顫心驚,只好如實說了:“我是北孫營的,叫段萬春?!?/p>
可煥章聽他說是北孫營的,就想到一個外號叫老掌鞭的土匪頭子,他有十幾根槍,拉小桿,屬于夜聚明散一類。馬上嚴厲地問:“這么說,你也是土匪了?”
“不,不,我沒干那事!”盜偷連忙辯解、否認。
“你們殺人放火!”煥章借此想詐他一詐,進一步問:“上個月22日夜,是你們打死王紹戶的吧?”
“不,不,不沾我的邊,那是老掌鞭他們干的!”盜偷嚇得汗水順臉流,發(fā)誓賭咒:“日后要查出我是土匪,你可以千刀萬剮我。”
“那你為啥來干這事?”煥章心里一震,嗬,今夜捉住賊又破一個謎——里長王紹戶原來死在老掌鞭手里。
“我怕在家時間長了,要滾到他們那里頭,就想再去當兵。”段萬春低下頭說:“我想在走前給我娘偷點東西,誰知頭一次就……”
噢,原是這樣,怪可憐的。人渴了,喝一口水也是甜的。煥章讓他坐到凳上,說“餓死莫做賊,做莊稼,做生意才是正事?!奔热荒阍陔y處,我先給你幾個錢顧顧急吧。
“我謝你的大恩大德?!倍稳f春接過錢,“撲騰”一聲跪到戴煥章面前,熱淚刷刷流個不止。
“起來,起來!”戴煥章急忙將他扶了起來說:“知錯改了就好嘛?!?/p>
“是?!倍稳f春說著,抱拳作個揖走了。
段萬春走罷,戴煥章又獨自琢磨:姚建盛、老掌鞭這兩只虎,咋能讓他們斗起來?
九
在牛營村瞭東南的18里處,有個典型的農(nóng)村小集鎮(zhèn)孫莊街。
臘月初8日上午,孫莊街逢集,窄窄的街道上擠滿了趕集的莊稼人,多數(shù)是男子,而且不管衣著如何,律頭戴黑色瓜皮帽子,帽頂那顆紅疙瘩兒,連接起來恰如一串山里紅。人流中最引人注目的有兩種人:一是打蓮花落的。他們是有組織的丐幫,如誰受到欺侮,只要用竹板打出暗號,近處的同行立即趕到相助。平時,他們手打竹板,隨編隨唱,見什么,唱什么,多是唱吉利富貴,也有山川風物。若有人惹住他們,就隨口編出不吉利、甚至辱罵的唱詞去掃興,如:“嗨,嗨,往前瞅,往前看,誰家的樓門高又寬,并膀能抬兩副棺……”因此,人們最愛圍著打蓮花落的看熱鬧。二是喊街的。他們有的雙目失明,有的缺腿少胳膊,衣衫襤僂,形容枯槁,瑟索著,撕心裂肺地喊道;“濟福的爺爺奶奶們,行行好吧,瞎子們可憐吶!”“濟福的叔叔伯伯們,行行好吧,可憐可憐俺這殘疾人吶!”其慘狀,令人寒心。
這時候,人流中有個頭戴舊禮帽,衣著舊大衫的大個頭青年,肩背藍布褡褳,手里拿著毛筆和銅墨盒,人們叫他賣詩的,屬于文明乞丐,不唱不叫,到誰家門前寫上一首詩或一句名言,主人便出來打發(fā),而且遞東西還必須是雙手。大概是鄉(xiāng)下不常見這賣詩的,所以圍觀者比看打蓮花落的還多。
在人們的擁簇之下,賣詩的在街上走著,有的要求寫詩,那個領路青年說:“到老郭璋門上寫。”正行走之間,見祖師廟前圍著一堆人在吵吵鬧鬧,到跟前一看,原來是街上人同一個小商販吵。祖師廟前,臨街處有白灰圈了個大圈,小商販來得晚,見街上沒處擠,就來到這白灰圈內擺攤。街上人說話沖,質問道:“你頭大,你在這兒擺攤1”那人就同他吵起來。
為啥白灰圈兒內不讓擺攤?有個年歲大的農(nóng)民,拉開架,向小商販解釋:“這是老郭璋變正的地方,用白灰圈住,任何人不許進,你可能是外地人吧?”小商販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全明白,又問:“老郭璋是啥人?”那老者說:“是英雄豪杰,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了的?!辟u詩的親眼看到人們對老郭璋是如此的敬重,內心激動不已,他以往也曾聽人們說過老郭璋的事,但都是花花答答,看到這情景,更加留心從當?shù)厝酥辛私饫瞎暗氖?。那領路的熱心青年是有問必答,敘述老郭璋的事,有頭有尾。郭璋原是個秀才,因為鬧土匪,他才領頭組織武裝,先是大刀、長矛,后來聯(lián)系本地人籌款買了數(shù)十支槍,成立寨防局。郭璋率隊襲擊土匪杜老丑部,擊斃老丑,匪眾逃散;接著又密約王堤寨團練合擊土匪李尹道,將李尹道擊斃。從此,百姓安居樂業(yè),外村百姓為逃匪患,也常常逃入孫莊寨。但是當?shù)貐^(qū)長孫招卻嫉妒郭璋,一次赴宴當眾侮辱郭璋:“你身高不及三尺,也來赴宴,有辱宴會?!惫胺创较嘧I,罵他個狗血淋頭,并令部下將孫招毒打一頓。孫招因此賄賂縣長,告郭璋的黑狀,縣長下令將郭璋撤職,并限期交出槍支。郭璋道:“撤職可以,交槍不行,槍是眾人捐款買的,與他何干?”孫招又去找縣長,郭璋派人將他打死到路上。這天孫莊逢集,郭璋站到祖師廟前的大方桌上,當眾講:“我郭璋辦團練至今,出生入死打土匪,禁煙禁賭,為的是叫眾人安居樂業(yè),可孫招同我過不去,賄賂縣長大人,上下卡我,想把我逼上絕路。從今日起,我郭璋變正了。兔子不吃窩邊草,愿跟我干的,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愿跟我干的,也不勉強,你只管安心過日子。”說罷,他對空放了幾槍,從此天不管地不收地闖蕩起來。
那青年話剛落音,其他人也插起嘴來,說后來縣長派隊伍來進剿,老郭璋兵分四路迎擊,巧妙地速住了總指揮王仲從,有個老者說:“這家伙是個怕死鬼,連連叫喊饒命!”
賣詩者聽得入了迷,不覺問道:“那后來呢?”當?shù)厝苏f,后來南陽的馬志芳又來進剿,老郭璋才率人逃走。
“賣詩的,你可寫一首吧!”領隊的青年在介紹了老郭璋的事之后,便直接提出要求。賣詩的從當?shù)厝藢瞎暗某绨?、懷念之情,油然而生敬意,提筆在祖師廟門的右墻上寫道:“日月一齊來,莫當明字猜,昌冒都不是,難為老秀才,打一字破。”圍觀的人看了這字,這詩,都很佩服。于是人們猜測起來:“這賣詩的興許是大官私訪?!薄跋笫怯袑W問的大人物。”猜測畢竟是猜測,賣詩者仍說自己是賣詩的。他問:“你們不怕受牽連?”那老者說:“老郭璋是好人,俺老百姓最清楚?!辟u詩的想,難怪唐朝魏徵說:“民可載舟,民可覆舟!”
“給老郭璋門上寫幾句?!眹^者向賣詩的提出了又一個要求。賣詩的欣然答應,在人們的前簇后擁下,來到郭璋的大門前,問:“誰能給找個大筆?”“我!”“我!”應者甚多,不一時,領隊的青年飛跑著送來大筆一桿,另一個青年端出一盤石硯,當場“霍霍”地研起墨來。
墨研好后,賣詩的飽蘸大筆,揮毫題詩:
眾口豎碑林,
爭夸一強人,
扶正除邪惡,
浩氣蕩乾坤。
圍觀者叫好,要他留下姓名,他又提筆寫道:回龍居士。
日近中午,趕集的人逐漸散去。賣詩的告別孫莊街那些熱心人,下午來到牛營村東18里的田營寨。
他先串了11戶,在同人們的言談中,方知田殿元也是個有作為的人物,家有田地三頃余,為了保護自己和村民,先辦團練,后買槍支,擁有近百條槍支,打土匪勇猛善戰(zhàn),還注意修橋補路,打心眼兒里佩服這個人物。第12戶便是田殿元的家門,賣詩者來到門前,先是上下左右地看個遍,后是掏出墨盒,拿出筆,正要往門頭上寫時,田殿元送客從里邊走了出來,不屑一顧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極為不滿,等送客回來,見賣詩的已題寫了兩句,便不耐煩地制止道:“你這人,要飯吃吭一聲,給你盛碗飯,或拿個饃,不就行了,別在墻上胡畫亂寫的。”賣詩者聽了,十分驚訝,一般人家對要飯的都打發(fā),對打蓮花落的不惹,對賣詩的不卑視,還往往給以同情和尊重??蛇@個團總對讀書人是討厭、嫌棄,令人不可思議。賣詩的停下筆,不言語,卑睨地看了田殿元一眼走開了。
田殿元見此人的舉止有些異常,又急忙轉身叫住賣詩的:“先生,我有話問你?!?/p>
“不打擾了,我還等著趕路呢?!辟u詩者說了句就要走,忽然一個算命打卦的接腔道:“嗨呀,是兩個貴人!”
田殿元惱火,這個瞎子胡說八道,竟把我與要飯吃花子相提并論,斥責道:“休得亂說!”
“我是個失目人,”算命打卦的說:“我只是從聲音聽出二位貴人,恕我直言,原諒莽撞!”
田殿元轉身進到院內。賣詩的和算命的一起離開了田營寨。路上,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賣詩的得知,算命的就是人稱“神瞎兒”;“神瞎兒”可真有神勁,沒見他正面問,不知他從那句話中得知,這賣詩的就是戴天錫兒子。于是,二人談得更隨便,更熱乎。
“都說你算命算的應,那你算算我這命咋樣?”
“不用算,你是官命,富貴命?!?/p>
“做官,還得你幫忙?!?/p>
“我這失目人,有啥用處?不過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只管說?!?/p>
二人邊說邊笑,在一個路的岔口處分手了。
十
里長空缺一個月,沒人接替。
年逾花甲的戴天錫,背有點駝,身板還算硬朗。他噙著長桿兒旱煙袋,獨自坐在黑漆圈椅上抽煙。里長由誰當,本來是不關他的事,可是纏絞住銀娃,他不能不動點心思。里長不算個啥官,在農(nóng)村卻是個令人羨慕的差使,它上與區(qū)長來往,下能管20多個村長。若在平安年景,常常為爭這個差使,使有些人結下私仇。這次,大不一樣。王紹戶被打死后,27個村長,都害怕讓自己去接替。為此,區(qū)長著急,村長擔心。區(qū)長幾次捎信兒,想讓煥章當里長。戴天錫心里挺矛盾,一方面希望后輩人大有作為,榮光耀祖;一方面又怕樹大招風,露頭椽子先朽,再說銀娃剛剛下學,過了年才20歲。聽說令日區(qū)長還要親自來,如果再推辭,與人面子過不去,不識人抬舉。“這可咋辦?”戴天錫納悶起來,他一袋煙接一袋煙地抽,把堂屋弄得煙霧騰騰。
區(qū)長李榮洋來了,帶著滿臉的喜氣。戴天錫恭敬地把他迎進屋內,二人吸煙、喝茶,談笑風生。不一會兒,談話進入正題。
“我考慮再三,村長們也都是一個意思,想叫煥章出來當里長。”區(qū)長閃爍兩只晶亮的眼睛,直截了當?shù)卣f。
“我還是那句老話,他肩膀嫩,挑不起這副重擔,豈不貽誤大事?”戴天錫態(tài)度誠懇,話說得分寸有度。區(qū)長聽得明白,老先生把原來的“不能讓他干”的話換成“豈不貽誤大事”,說明口子堵得不是太死,并且是著眼于干好事情,就說:“常言道,英雄出少年,有志不在年高?!苯又?,又舉出古往今來的少年英雄,如何成就大事業(yè),然后話鋒一轉說:“你這煥章,我初次接觸,就感到氣字不凡,重擔子壓上,肯定能干得紅紅火火的。”
二人正談得起勁兒,有個村長走進屋內說:“區(qū)長,人都到齊了,在客廳里等著哩?!?/p>
“走,咱們跟大伙一起商量商量。”李區(qū)長和戴天錫一同來到客廳里,27個村長都說笑著同他們打招呼。坐下后,還是李區(qū)長先講:“咱候東里里長空缺一個月,有些事不好辦,今日各村長齊濟一起,商量個合適人選?!毕駸嵊湾伬锶隽税邀},李區(qū)長提個引頭,人們哄哄起來議論開了,幾乎是眾口一詞,大伙都贊成戴煥章當里長。
在這種氣氛中,戴天錫的矛盾心理,出現(xiàn)了明顯的傾斜,便說:“我年歲大了,不管娃們的事,你們只要給他說通,隨他的意?!?/p>
空氣活躍起來,區(qū)長就要讓村長們表決,可是找戴煥章時,說他外出十多天了。這可咋辦?
區(qū)長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抬頭看看,臉上蕩春風,嗬,煥章回來了!戴煥章同村長、區(qū)長一一答過話后,便去洗漱、換衣服,妻子在給他遞衣服時,半是親昵半是嗔怪道:“你還記得有個家?”煥章陪個笑臉,俏皮低聲說:“要不是惦著娘子,我還要再轉幾天呢?!逼拮觼G給他個眼白,說道:“說的比唱的還中聽!”
煥章衣帽整齊地走進客廳里,區(qū)長把他拉到一邊,說了大家推選他當里長的意思后,他平平靜靜地說:“區(qū)長舉薦,村長的推選,恭敬不如從命,既是這樣,那我就試試看,還望區(qū)長栽培。”
區(qū)長拉上煥章走到27個村長中間,重復了煥章說的那幾句,立時爆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戴煥章正式為侯東里里長,年僅19歲,這是1925年農(nóng)歷臘月22日上午。
“靜一靜!”區(qū)長臉上喜氣洋溢,向正在熱烈議論的村長們打招呼,說:“現(xiàn)在請戴里長講話。”
會場上一下子靜了下來。剛宣布完,就稱戴里長,戴煥章覺得好笑,象他這么大年齡的,在人們眼里還是娃娃,大都稱乳名呢。而他的乳名銀娃,人們不再叫了,見面就是“煥章”,這本來夠抬舉了,因為有些人雖然有大號,僅僅由于是老百姓,大號就叫不開,幾十歲了,還在“驢娃、馬娃、賴娃……”地喊,大號偶爾也叫,那只是在上禮單時,才寫上大號,有的還要在大號旁批道,即馬娃或什么的。他的乳名叫到入學,同學們便喊他戴書文,搬過親,又叫他的字“煥章”,今日當上里長,連煥章也不好意思叫,稱“戴里長”,真有意思!所以他講話的第一句就說:“別叫里長,還是叫我煥章吧!”接下去,他講道“區(qū)長、村長抬舉我,我領情,我盡力干好這個事。我回來這些天,聽到和看到咱們鄰近村莊的一些情況。這半個月,我又了解了孫莊街、田營寨等外村外寨的不少情況,我想了想,咱們侯東里要想治理好,只需在六個字上下功夫?!?/p>
人們唏噓起來,竊竊私語:“六個字,哪六個字?”區(qū)長先是同一個村長說什么,聽到煥章說治理侯東里六個字,也覺得新鮮,停止了談話,注目戴煥章。
“前兩個字,叫睦鄰?!贝鳠ㄕ禄氐降胤剑牭皆S多家庭糾紛,鄰里不和,都不是為多大的事,往往是一句話,或一個事,雙方由漚氣、吵嘴、罵架、最后釀成大禍。周營的周東林,一天坐在門前,鄰居有個叫黑子的青年領個朋友打他門前過,見他家的黃狗在那里臥著,就說:“東林,你看著狗,別叫咬住人了?!币驗闁|林平時瞧不起黑子,不但沒有起來看狗,還傲氣十足地說:“看狗不咬人,是咬兔子的。”當時黑子沒理他,帶著朋友走過去了,晚上就借來槍,敲開周東林家的門,把周東林打死到麥囤里,自己下陜西了。周東林的母親三寡婦懷疑兒子被害,是她侄兒周德六勾結他人所為,于是掏錢買兇手,夜間將侄兒周德六拉到野地里,用斧頭活活砍死。還有些人家,夫妻之間,婆媳之間,為一兩句話傷了和氣,有的喝鴉片、有的上吊,釀成命案。煥章舉了這些事例后說:“一個家庭,一個村子都和睦相處,與大家都有好處。常言道,一家不和鄰居欺,一村不和外村欺,和睦相處有力量,外人不敢欺負。”
眾人佩服煥章看人看事,比別人高一著。大家繼續(xù)聽他講:“中間倆字,叫自衛(wèi),一個人要自衛(wèi),一個家庭要自衛(wèi),一個村子也要搞自衛(wèi)。”他舉的那個惠武子攆賊,是人人皆知的。天晚上,惠武子正睡得熟,猛然被金屬撞擊聲驚醒,立即拿起床邊的槍桿子,開門攆賊,那賊偷見狀,急忙翻院墻逃路,惠武子緊追不舍,一直追到天大亮,賊偷在豆腐莊村北頭,和惠武子對著干,惠武子將賊偷捉住扎死,方才罷休,這時候才看見自己是個光身子。自此以后,再沒有賊偷敢去他家偷了。連他所在的村子,也極少遭偷盜。他講了這件事,要求各村村長,一定要教育百姓敢于自衛(wèi),善于自衛(wèi)。大伙激動地拍起巴掌來,連戴天錫也覺得講得好,跟著大伙鼓掌,人們哄笑起來。
煥章講到這地方,借著大伙哄笑,有意識停頓一陣,人們靜下來,他還是不講。幾個村長便提示:“這最后倆字是啥?”
“今天時間不短了,最后倆字我隔日講。”煥章不是有意賣關子,而是想在一個適當?shù)臋C會講,那樣效果會更好,他說:“田營寨、孫莊街,離咱們這里都是十來里,大家都不生,有的還有親戚,我請諸位利用各種機會,訪訪問問這兩個地方,再默磨默磨,我所要講的最后那兩個字,你就知道了。”
這個戴煥章,年歲不大,心路怪稠,話說到嘴邊了,又懸個案。區(qū)長李榮泮明白他的用意,就作了個結束語。人們說笑著,各自散去,而且有的走在路上還在互相問:“你說,戴里長沒說出來的那倆字是啥?”
十一
冬去春來,刁河兩岸的麥田,滾動著綠色的波濤;金黃的油菜花,粉紅的豌豆花、潔白的洋槐花,飄蕩著幽幽的清香;成群的蝴蝶、蜜蜂繁忙于其間,翩翩起舞著,嗡嗡歌唱著。
農(nóng)歷四月初八日,白落堰街起山貨會,四面八方的人們潮水似地向一處匯聚。背筐的、擔挑的、騎馬的、拉車的、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耕者有其田,讀書能向前……”尋歌聲望去,在牛營村通往白落堰街的路上,滾動著一輛牛拉單駕轅木車,兩個鑲有鐵瓦子的車轱轆,足有輾盤那么大。鐵瓦子被磨得又光又亮,隨著車輪的滾動,掣閃似地閃著光芒。車棚里坐著個臉白眼俊的新媳婦,不時地探出頭來看田間的風光,車棚前坐個50來歲的老婆子,趕車的叫她牛大奶。
趕車的是個英俊的小伙子,頭戴禮帽,身著長衫,腳穿黑布鞋,那針線極有功夫。他的舉止儼然是個掌鞭的,不但能叭叭地扯響扎鞭,而且吆牛的習慣用語,“嗒嗒咧咧,喔”都用得十分得體,牛的立站、走動、拐彎也極聽使喚。車到了平直的路段,他還悠閑地哼起剛才聽到的歌兒。
單駕轅車走到楊營村北頭的葦子坑邊,迎面走來個青年,問他是趕山貨會,戴里長急忙從車前跳下來,微笑著同那青年說話。
“太太呢?”青年調皮地問。
“車前坐個大老婆?!贝鳠ㄕ掠迷尥嚺飪戎钢f:“你往里頭看!”
“舅倌型!”煥章妻笑著罵了一句,罵的對象究竟是戴煥章,還是那青年?大概二人都有份吧。
“哈哈,哈哈……”幾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笑過,那青年給戴煥章小聲說:“不防你來這么早,楊振海讓我給你捎信,叫你今兒不再去會上了?!?/p>
“咋啦?”戴煥章想,明明昨天捎信讓去,今兒可來了,又……,我還得去見見他!”二人分手后,戴煥章趕上車依然前去。
楊振海,字晏之,白落街東頭楊家村,個子不高,很精靈,開始賣饃,后來開鹽鋪,近年販煙,雖然不是官,不是紳,卻能廣泛接觸人,各種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找他幫忙,都同他要好。戴煥章比他小八歲,是個拐彎親戚,幾次交往之后,成了知交。近幾個月來,姚建盛總想找老掌鞭的事,“好個老掌鞭,你娃子敢在老虎頭上蹭癢,打死我的兩弟兄!”老掌鞭害怕吃虧,就同小河上王二求聯(lián)盟,這王二求在“大桿”索金娃手下干,自封為營長。索金娃的桿匪活動區(qū)域,就在姚李營周圍,是姚建盛的一大威脅。原定,四月八日上午,戴煥章在楊振海家同老掌鞭見面。他聽挖洞盜賊段萬春說,戴煥章很講義氣,就想見見,在一起說說話。突然,姚建盛、孫克聚來了,楊振海怕兩下照頭要出事,就趕快傳信老掌鞭改日來,才捎話戴煥章不要趕會。
戴煥章想,無非是老掌鞭變卦了,但趕會買農(nóng)器家具是必來的。所以,先到會上買了應買的東西。拉上車走時,天下起雨來,這才把車趕到楊振海家避雨,牛大奶人緣稠,和楊振海的老娘及妻子都很熟,一見面就拍起話來,三個女人一臺戲,活笸籮話說個沒完沒了。
楊振海正在房內同幾個人玩,聽到戴煥章來了,先是一驚,后來走出門迎接戴煥章時,簡單地向他說了不讓到會的原因,又告訴他幾個土匪在屋內,問:“見不見?”煥章立即說:“一起玩玩?!闭f罷,二人進到屋內,坐下。
“這是我表弟。”楊振海向在坐的人們介紹,又向戴煥章一一介紹了在坐的人:姚建盛、孫克聚、趙有竟……
“玩吧,原來咋玩,還咋玩?!贝鳠ㄕ卵讣驳赜媚抗鈷咭曋谧娜?,很隨和地同大家說話,空氣又恢復正常。
“不是說,搖單雙嘛,誰當樁家?”姚建盛象個大煙鬼,臉色青黃,習慣動作是雙手愛抱膀子,凈肚盒子夾在胳肢窩里,兩只小眼珠,晶亮晶亮,他急不可耐地嚷著,其余人也隨聲說:“別耽誤,快點嘛!”
“好,那就開始?!睏钫窈n^戴一頂破舊的灰禮帽,手拿寶盒,說:“我跟我表弟當樁家,我來搖,大伙作好貸的準備?!闭f罷,姚建盛、孫克聚等六七人,都貸到自己的那個位置上。楊振海用手拉了拉帽沿,遮住臉的上半部,為的不讓貸家察顏觀色,雙手抱住寶盒子搖了搖,將寶盒放到桌上,正要揭寶盒,姚建盛說:“別慌,我再加一倍!”又掏出些錢貸上。
寶盒一揭,貸單的三人輸了;貸雙的四人贏了。接著,又搖了三盒,貸雙的二人贏,貸單的五人輸了,而且都是500元以上。越輸眼越紅,姚建盛、孫克聚、趙有竟三個土匪牌牌輸,搖第五盒時,他們貸到800,姚建盛還把金鎦子取下來貸上,心想這下寶可要贏,但寶盒一揭,又都輸了,樁家門前的錢贏了一大堆,楊振海搖寶,戴煥章攬錢。一共搖了七寶,土匪們輸空了,連金戒指都賭上了,姚建盛氣得臉上更青,給趙有竟使個眼色說:“再來,我把這個貸上!”說著,從腰間摸出一支凈肚盒子槍。
戴煥章用腳悄悄地踩了楊振海一下,楊振海停了搖,說:“是不是歇一會兒再來?”戴煥章將攬在懷里的那堆贏錢,朝桌心一推,慷慨地笑笑說:“弟兄們,來賭是玩的,誰用錢,請拿了?!敝車娜藗円幌伦诱归_了笑臉,三個土匪頭子爭著抓錢。
“這個小兄弟夠義氣!”姚建盛眉飛色舞地拍著煥章的肩膀問:“是那莊上的?尊姓大名?”
楊振海收起來賭的寶盒,自豪地說:“對親人不說假話,我表弟是侯東里牛營的,姓戴,名書文,字煥章,年內臘月22被推選為里長!”
“嚯,戴煥章,戴里長?!币ㄊ⑴宸貙Υ鳠ㄕ曼c頭示意,他聽說戴煥章兄弟很仁義,素不相識,居然為他的弟兄看死尸,早想找個機會表示感謝,今日玩賭一場,果然義氣為重,真想連聲道謝,但當著眾人,又是第一次見面,自覺有些失態(tài),因此語調平穩(wěn)地說:“交個朋友吧!”說著,把手伸了過去,戴煥章氣度豪邁地同其握手言歡。之后,大家一起又談了些無關痛癢的話。
風停雨住,太陽露出臉來。戴煥章喚來太太和牛大奶,等她倆坐穩(wěn)后,趕上車回村去了。楊振海又送他一截兒說:“你膽子大,到這些人面前,一點也不拘束!”
“哈哈!”戴煥章對楊振海的夸贊一笑了之,轉而提醒道:“再約個時間跟老掌鞭見話吧!”
“對,就這幾天?!睏钫窈Uf著又目送他很遠,很遠。
十二
新里長上任一年多,侯東里27個村子,人睦村和,頗有生氣,只是土匪猖獗,叫百姓擔憂。
鄧南土匪多如牛毛,著匪索金娃,有桿匪數(shù)千人,盤踞在回龍寺西18里遠的宋河、白崗、高洼、下洼等十幾個村寨,自封旅、團、營、連長,四處擄掠,殺人如麻,過著“天天過年,夜夜搬親”的日子;在三個月內,兩度大漫刁河,夜襲五區(qū)區(qū)部,護兵李懷振被打死,區(qū)長李榮泮翻寨墻逃命。區(qū)部由白落堰南頭的新寨,北遷到16里外的刁河店,區(qū)長懼匪,長期空職,鄧南失控,縣長十分焦慮。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若不是匪亂,村村寨寨,家家戶戶,歌團圓,慶豐收,熱鬧非凡??墒?927年的這天,侯東里27個村子冰晶玉潔,寂然無聲。
晚飯后,煥章約上牛振昌,走過石板橋,過刁河,來到大周營周貫之家里。三人在后院里的一塊石板前,成二對一地對面坐下,飲酒聊天。
這三人三姓,雖不是一個宗譜,可也分老少輩,煥章小振昌三歲,按村俗是平輩,兄弟相稱;煥章小貫之五歲,按親戚關系套稱三爺。周成道,字貫之,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喪父,家境寒苦,只讀過三年書,但在其母親的幫助下,刻苦自學,方博古通今,寫得一手好字,還擅長山水畫,煥章結婚時,房內、門上所貼對聯(lián)一律出自周貫之之手,那道勁流暢的字體,那騰挪飛動的氣勢,絕無僅有。他有知識,不自夸;有能耐,不外露;熱情好客,樂于助人。煥章打心里佩服他,有事愛同他商量,采納了他的不少好主意,可他從不向外人炫耀。近幾日,煥章為治匪亂,費了不少心思,今晚想再聽聽周貫之的意見。
“壬戊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周貫之吟罷蘇東坡之句,說“今夜月光好,煥章與友飲酒于石板之旁?!?/p>
“三爺!”戴煥章飲上一口,酒杯落下說:“咱今兒不吟詩,不唱曲,說說正事?!?/p>
周貫之心如明鏡,知道他戴煥章近日有心事,偏不直接說出,故意一如既往地月下對酒當歌時,吟風弄月,引他先將事情提起,免得讓他以為別人猜透了他的心思,于是說:“那好,咱說正事。”
在那次就任里長會上,戴煥章當眾提出治理民眾的六字方針,睦鄰、自衛(wèi),理說得透,例證舉的都是身邊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點頭稱是;而有意將最后兩個字隱起來,目的引起人們深思,村長們見了不時地催問:“里長,你那兩字趕快說出來呀,如今土匪鬧得過不成。”村長們和自己想到一起了,但沒人能概括得精煉一些。
“三爺,我說的那六個字,只向眾人講了前四個字,最后這兩字你幫我出出主意?!贝鳠ㄕ虏[縫住兩眼,給人以高深莫測之感。
“你胸中早就有竹桿!”周貫之說話詼諧,把“成竹在胸”通俗說,令戴煥章忍俊不止,笑了個前仰后合。
“拿筆來,咱們三人同時在手心上寫出,同時亮出來,看是否合轍?!贝鳠ㄕ孪氚嵊萌龂涔省?/p>
周貫之含笑不語,走進屋內,拿出幾張寫大仿的白綿紙和一把明晃晃的鐮刀,朝石板上一放,望煥章一眼坐了下來。牛振昌瞪著懷疑的兩眼問:“三爺,你咋聽的,煥章不是叫你拿來……”
“你聽煥章說,是拿啥?”周貫之早猜透他隱含的兩個字是“聯(lián)防”,但從不給外人說,這里拿出的鐮刀和仿紙,是“聯(lián)防”的暗語,戴煥章精通暗語,自然明白其意,便笑笑說:“知我者,三爺!”
牛振昌豁然開朗,直接了當?shù)卣f:“原來,煥章讓眾人猜的兩個字是聯(lián)防?”
于是,三人合掌大笑,各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月亮象個靜靜的銀盤,圓圓地掛在中天,后院里,秋蟲在綠草中低吟淺唱,夜風刮在身上心清神怡,三個人靜坐無語。戴煥章站起來,雙手背后,圍著石板緩緩地轉了幾圈兒又坐下來飲酒,問貫之:“你說這聯(lián)防咋搞?”
“你不早說過啦,按田營寨、孫莊街的辦法干。”周貫之、牛振昌對田營寨的田殿元,孫莊街的老郭璋辦團練、打土匪的辦法很贊成,戴煥章那年才扮作賣詩的去進行實地考察,在戴煥章看來,孫莊街老郭璋的所作所為,他最贊成。就問周貫之:“田營和孫莊比,哪個可?。俊?/p>
“當然是孫莊啰!”周貫之、牛振昌不約而同地答道。
“好,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咱算想到一塊兒了!”戴煥章激動起來,又站起來圍繞石板轉一圈兒,說:“當然也不能完全仿照他的辦法,譬如弄槍,就不能單靠捐款,還得另想門道?!?/p>
“捐款不太容易,大戶不想出,小戶出不起?!迸U癫行殡y地說。
“三爺,你多出點主意,既要抓捐款,又要生點其它門道?!?/p>
戴煥章把任務壓給了周貫之,他相信他想的辦法,所以才這么說。
“辦法不是一時半會可以想出來的?!敝茇炛仁巧ι︻^皮,又習慣地捻了捻下頦黑痣上的幾根胡須。
戴煥章熟悉周貫之,他這個習慣性動作,正是他成竹在胸的昭示,便把牛振昌支差出去,說:“振昌,你去雜貨鋪,看有啥好果子弄一點?!?/p>
牛振昌走后,戴煥章懇切地說:“三爺,我看你的辦法想好了,說出來商量商量?!?/p>
“心照不宣,還需明講?”周貫之笑笑說:“先是捐款,請小河上王二求幫忙。”小河村在牛營東八里外,王二求在索金娃手下當營長,是戴松亭外父家的近門,和姚建盛是血仇,那年花燭夜,姚建盛去偷襲王二求撲個空,路過牛營被打死兩個,打傷兩個,更是仇上加仇。如果打通王二求的關節(jié),明的來喊“幫響”,一可以加速收款,二可以制止別的桿匪來騷擾,因為王二求喊過幫響的村子,別人不敢去犯的,還可以拉攏姚建盛,一舉三得,實為上策。戴煥章兩眼一亮,問:“你咋會想到這一著棋?”
“還不是你叫我去摸王二求的底嗎?”周貫之有意把自己的想法說成是戴煥章的昭示,戴煥章高興地說:“心有靈犀一點通,真不假。你繼續(xù)往下說?!?/p>
“再是借槍,找老掌鞭和姚建盛?!敝茇炛岬降摹敖铇尅保褪前堰@些人的槍弄過來。對于北孫營老掌鞭來說,戴煥章心中有數(shù),因為他只有十來支槍,且跟姚建盛結下仇,早晚要被姚建盛吃掉,他靠向王二求,只需通過親戚挑撥,王二求便會和他翻臉,這么一來,老掌鞭必然要靠過來,楊振海正在積極促成;可是向姚建盛借槍,他戴煥章還沒想到這一層,現(xiàn)在周貫之提出來,他很想聽聽有什么招數(shù),說:“你先說說找姚建盛借槍吧!”
這時,周貫之離開座位,站起來,長吁一口氣說:“煥章是有意為難人的,其實你早有定見?!贝鳠ㄕ抡f:“集思廣益嘛,說吧。”
“姚建盛有勇少謀,重義氣,雖有幾十支槍,百十號人,可他處境困難,索金娃人多槍多,他不是對手,又對你印象很好,把他拉過來,不是不可能的,只是還缺一把火,氣不圓,饃不熟?!敝茇炛贿吢?,一邊打著有力的手勢,對姚建盛進行分析。
戴煥章說:“誰去燒這把火呢?”顯然,他是想讓周貫之去說和,因為周貫之的舅家是那一方的,而且他在那一方有很好的人緣。
周貫之明白煥章的言外之意,不等他直接說出,自己先說話了:“我去那一方是可以的,但這把火還需要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來燒?!?/p>
“你說是我?”戴煥章手指自己問。
“是,又不是?!敝茇炛L趣地說:“所謂是你,因為離不開你;所謂不是你,是說只你還不行。”
“那……”戴煥章拍著自己的頭想點子。
“這姚建盛眼下投靠的人,必定是有地位、有威望,又能鞏固住他的地盤。”周貫之句句言之有理,步步接觸實際,最后一語點破:“只有請戴副官回來!”
“嗨呀,咱們又想到一塊兒啦!”戴煥章高興地一拍大腿又問:“你說這樣有把握?”
“十拿九穩(wěn)!”周貫之語氣堅定地說:“玉亭回鄉(xiāng)搞地方自治,縣長一定歡迎,一定會大力支持,那樣組織武裝,剿滅土匪,名正言順,合理合法,姚建盛就會棄暗投明,跟他的仇人索金娃大干!”
哈哈,哈哈……
二人大笑后,煥章說:“我明日就發(fā)信,催我哥快回來!”
“好,越快越好!”最后這句話,被走進來的牛振昌聽見,他朗聲地接過話頭說:“連縣長都在盼他哩?!?/p>
又一陣開懷大笑,三人坐在石板前,先敲蟲杠后猜枚,戴煥章情緒高昂,伸出手來,主動提出要先打通關。
“倆不錯!”“三桃園!”……猜枚劃拳之聲不絕于耳。
十三
中秋佳節(jié)后不久,戴里長召開村長會,正式提出“聯(lián)防”,要求各村按地畝捐款買槍,自衛(wèi)防匪,大家都說這個點子好,抓緊籌款。時間過去二十多天,籌款的實際數(shù)額微乎其微。究其原因是小戶看大戶,大戶互相攀比咬噪,村與村之間,也是你等我靠的。
匪亂越來越嚴重,鄧南到襄樊、老河口以北,豫鄂兩省的大小桿匪,鬧得村無寧日。戴里長的辦公處,也由牛營村遷到了回龍寺寨內。九月九日晚飯后,27個村村長,先后來到回龍寺寨,向戴里長告急:“王二求剛喊過幫晌,叫三天之內交齊款,大村三千,小村一千,若送不到,一打二燒……”
戴煥章瞇縫著兩眼不說話,沉靜自若地揮毫潑墨寫條幅,戴煥章就是有這么一個習慣,遇到大事,哪怕是火燎眉毛的急事,他也不慌不忙,不是獨自抱著三弦彈,便是提筆寫字。寫字,彈三弦時,總是超然于外。在這時候,他不和任何人說話,到了一定時候,他會放下三弦或毛筆,便是決定大事的時刻。約莫二更時辰,27個村長到齊了,各自找個凳子坐了下來,臉上籠罩著愁苦的陰云,心里把攥個疙瘩。因為大家都知道,土匪喊幫響的厲害。
“看來王二求是專一欺負咱侯東里!”戴煥章說著,憤然地將毛筆擲在案上,他那犀利的目光盯住村長臉逐個掠了一遍,說:“軟的捏,硬的怯。土匪所以敢在侯東里喊幫響,就是欺咱軟,咱軟在手里沒槍,大家說咋辦?”村長們聽得明白,里長是在埋怨諸位籌款買槍沒抓緊,落得個受土匪欺負。李莊村村長說:“咱們趕緊給人家湊齊款,白叫土匪來侵,免得老百姓遭殃,回過頭來可要抓緊籌款買槍?!?/p>
“說的在理,先應眼前急?!贝骼镩L說:“不過,這終究不是根本辦法,咱們一步一步走吧!”
“我看趁這個機會,把槍款也收齊算了!”大周營村長接上說。
“恐怕一次拿的多了受不住,槍捐緩緩再收?!贝鳠ㄕ滦闹杏袛?shù),攔住話說:“這次只收喊幫響的款。”
“戴里長,晏之要見你?!背鋈ソ馐只貋淼囊粋€村長,走到戴煥章面前小聲說。
戴煥章心里一震,楊振海辦事利索,一舉成功。原來,北孫營小桿匪頭目老掌鞭,先是受王二求指使,夜里打死了里長王紹戶,說是給他多少多少煙土,活做過了,王二求又賴賬,老掌鞭有苦難言,加上流言蜚語,說是他的弟兄那晚打死了姚建盛的兩個土匪,開初,還以為是給自己壯威的,誰知姚建盛同他過不去,幾次要干掉他,都是虎口脫險。沒辦法又找王二求和好,誰知王二求這東西,翻臉不認人,為換一把盒子槍,沒有如愿,就鬧崩了。走投無路,才去找楊振海。楊振海向他講了戴煥章如何重義氣,如何有能耐,他哥戴玉亭在內鄉(xiāng)齊司令部下當副官,不久要回鄉(xiāng)搞自治、剿匪,如果不靠戴家,不是被王二求吃掉,就是叫姚建盛消滅。老掌鞭這才決定洗手不干,把槍交給戴煥章,戴煥章答應給他大煙土。一聽說楊振海來了,戴煥章料定是為這事的,給村長們說:“請你們多操點心,抓緊收齊款,由我統(tǒng)一派人交給王二求?!?/p>
“對,就這樣辦!”牛振昌帶頭響應,大家也隨聲和著,起身走了。
戴煥章走出來,拉住楊振海的手進到東頭的一間屋內,問:“事辦的咋樣?”
“說妥啦,我先頭里來,一會兒槍都送到!”楊振海喜形于色地說著,比劃著,談到風趣處,二人朗聲大笑。
“老掌鞭也是老鱉喝碗醋——蓋(概)不由己,其實,他早走這步棋,還能落點大煙土;再遲疑下去,恐怕連他的二斤半(頭)也難保住。”楊振海把了解到的情況和對事情的看法,一股腦兒地往外說,戴煥章這才插問一句:“你說今夜送槍來,老掌鞭來不來?”
楊振海吸了一口煙,說:“他還要親自見你一次,今夜不來?!?/p>
這個老掌鞭有些勇氣,只是頭腦太簡單,容易被人利用,王二求利用他打了王紹戶,咱對他不能不防著點,戴煥章這么想,就借外出解手之機,告訴牛振昌讓戴松亭來寨上說個事,其實是讓他保駕,應付突發(fā)事故。牛振昌剛轉過身,戴松亭和趙英恒悄不聲地站到煥章面前,問:“二哥有啥事?”
“唏,你倆啥時候來的?”戴煥章很驚奇地問。
“早來了。”松亭說:“你在開村長會,俺倆就在窗外站崗哩!”
戴煥章給他倆交代了些事情,又放心地進到屋內同楊振海繼續(xù)談。
三更過后,“天階夜色涼如水”,戴煥章和楊振海在屋內等得著急,又走出來在星光下散步。寨內空蕩蕩的,寂靜得叫人害怕。
不一會兒,東北方向響起了槍聲,好像是雙方在開仗,但很快,又恢復了夜的寧靜。這是怎么回事?是土匪搶劫?是雙方交戰(zhàn)?都有點像,又都不像。楊振海十分焦急,心想,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今夜把槍送來,天到這般時候了,為啥還不來人?他是個說話算數(shù)、守信用的人,這么大的事能當兒戲耍,更何況是跟戴煥章打交道,他急得直跺腳:“真真氣死人!”
“別焦急,咱再等等看?!贝鳠ㄕ虏粺┎辉辏Z氣平穩(wěn)。
眼看天都快亮了,楊振海氣得吹豬似的,對戴煥章說:“我去看看是咋回事?”
戴煥章送他到寨東門,看見從橋上過來兩個人,見面就說:“振海,出事了,夜黑槍挑到大里王營北頭,被幾個拿槍的人截走了,八成是王二求的人……”
原來,戴煥章和楊振海等得急了,戴煥章出來遇上戴松亭、趙英恒,給他們說了“接槍”的事,他倆順路去到大里王營北頭,隱在兩棵大榆樹下,聽那四個擔槍的人停歇在路邊說話。一個人說:“老掌鞭是咋了,非叫把槍交給戴煥章?”另一個說:“交了,連個皮眼兒錢也不得使,不如賣倆錢分分。”還有一個粗野地說:“不交,他戴煥章能給雞巴咬了?”
聽到這里,戴松亭和趙英恒約好,從兩個不同方向朝那四個人開槍,不傷人,只圖嚇跑他們。那四個人聽到槍響,不顧一切,丟開腿就跑。趕雞叫頭遍,那18根槍可弄回來了。這些事,楊振海當然不曉得,他焦急萬分地說“這可咋辦?”
戴煥章把楊振海拉到一邊說:“總算是你操心了,半路出事是防不住的,雖然我沒收到槍,可是他老掌鞭我還不會虧待他,原來咋說,一切照辦。”
楊振海對戴煥章的寬宏大量十分欽佩、感激,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出乎楊振海的意料之外,在第二天上午,戴里長真的派人如數(shù)把大煙土送去,讓他及時轉給老掌鞭,一時傳為佳話,連姚建盛也深受感動。
第三天頭上,27個村如數(shù)收齊了幫響款。氣力沒有方法大,果真如此。戴煥章喜不勝喜,當即兵分兩路出發(fā):讓牛振昌帶上他的親筆信和重禮,去小河上找王二求致謝;派周貫之帶上幫響款,去內鄉(xiāng)找戴玉亭購買槍支,抓緊辦理,越快越好。
兩路人馬出發(fā)后,戴煥章懷抱三弦獨奏氣功曲:《衣帶昭》、《關公戰(zhàn)呂布》,聲調高亢,情緒激越。
十四
十月的天空,凈練、晴朗。
信兒象扎上了翅膀,在四鄉(xiāng)八村傳揚:戴副官從內鄉(xiāng)回來了,縣長都接見了;戴副官回來是專為剿匪的,帶了好多槍……
戴副官,名書金,字玉亭,是牛營戴煥章的長兄,宛中畢業(yè)后,在南陽府他舅父那里當兵,為施展自己的抱負,才到內鄉(xiāng)齊司令部下謀事,一心要搞地方自治,加上二弟戴煥章書來信往,介紹地方匪情,使他憂心如焚,提前回到了故鄉(xiāng)。說戴玉亭回來帶槍,這話一點不假,加上那天晚上戴松亭弄到的18根槍,一共幾十根,編成三個中隊。第一中隊長趙英恒,第二中隊長戴松亭,手槍隊長張玉亭。平時,三個中隊分兩下住,戴松亭中隊駐在牛營,其余兩個中隊駐守回龍寺寨,如有急事統(tǒng)一行動。
中旬的一天上午,戴玉亭、戴煥章、惠明甫、周貫之、牛振昌等,正在回龍寺寨內團部商量事,同時送來了兩封信,一封是楊振海送來的,說是姚建盛想見見戴副官;另一封是戴松亭送來的,戴煥章看信后沒有說內容。大家繼續(xù)商量事情,最后明確要辦三件事:一是調整三個村長,二是繼續(xù)捐款買槍,三是聘請軍事教練,加強軍事訓練。
三件事商量妥后,戴煥章當著大伙念了楊振海捎來的信,問:“你們說見不見姚建盛,啥時候見?”戴玉亭的面部表情是極為平靜的,目光在征詢各位拿意見,牛振昌先發(fā)了言:“姚建盛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西邊索金娃時時刻刻想吞掉他,咱們拉他,他肯定能過來,我看還是見見好?!被菝鞲υ谝慌赞敲裳郏妓鞑徽Z,周貫之將他一軍:“還是聽聽明甫的”。
“聽我的?”惠明甫抬起眼皮,先望了望戴玉亭,又看了看戴煥章,慢條斯理地說:“要說見,也行,他主動提出來的,不過算不算到了非見不可的時候了,我還摸不準。”
“越渴越覺得水甜?!敝茇炛舆^話頭說:“三顧茅廬天下計,他姚建盛一顧還沒一顧呢。”
“對,貫之算一句話戳破了窗戶紙?!贝饔裢ひ哺吲d起來,大家一致贊成緩一緩再見。
“松亭哩?”戴玉亭問。
煥章答道:“他一會兒就到。”其實,他沒有細說,戴松亭在他們幾個商量事以前,給煥章說了聲,就出發(fā)了,這才是,神不知,鬼不知,煥章知。
歪子街是刁河上的一個農(nóng)村小集鎮(zhèn),方位在牛營的東南上。早飯后,戴松亭得到一個可靠信息,說土匪李拐子帶著七八個人,匆匆忙忙從構林關方面竄過來。歪子街是他姐的婆家,面臨街住。李拐子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剛搶過,跟他的幾個土匪,沒有空手的,有的提著小包袱,有的拿著皮襖,還有兩個拉著牛。他們來到歪子街他姐家,將一頭牛殺了,剝過皮,開腸破肚,支解骨肉。一塊塊牛肉放進鍋內熬,快熬爛時,來了些做小生意的,有拉花生筐的,有擔花系蛋兒挑的,還有得賣蘿卜、賣柿子的,前前后后,八九個人,誰也不認得誰,在李拐子姐家門口附近叫賣。李拐子和八個土匪,除了切肉的,掌鍋的,燒火的沒拿槍外,其余幾個連喝茶也是槍不離手,而且兩眼不時地在周圍搜索。過了一陣兒,李拐子們心里似乎平靜了下來,幾個人圍住這些叫賣者,有的要稱花生,有的要買柿子,也有的要吃花系蛋兒,但多數(shù)不掏錢,同叫賣者發(fā)生爭執(zhí),李拐子罵著往這邊來,被抗花生筐的“哐!哐!”兩槍打倒在地,幾乎是同時,其他叫賣者也都下了手,一對一,土匪們橫七豎八地倒在街上,叫賣者個個眼疾手快,把土匪們的槍一摘,隨著趕集人四散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歪子街北邊一里多遠處,戴松亭所帶的九個弟兄聚齊了,大家說笑著,覺得痛快,七言八語:“趕一趟集,搞到六長三短,也算滿足?!薄斑@比捐款買槍快得多!”一路談笑風生,戴松亭依然是頭勾著走路,不多言語。當戴玉亭們商量罷事,他們也到了家。
歪子街一仗打得漂亮,侯東里的青年男子們都躍躍欲試。接著,又在王怡莊、何營寨消滅了兩小股桿匪,也是行動神速,不漏一人。于是,哪個莊上有土匪,哪怕是剛剛到,便有人冒著風險,甚至是生命危險,來到回龍寺寨報信。一天晚上,已是更深夜靜時候,有個凈瘦的年青人,身上沾些泥土,慌慌張張來到回龍寺寨報信說,一起兒十五六個土匪在何營寨,趙英恒帶上20多個弟兄要去,那瘦子甘愿帶路,戴煥章又詳細問了瘦子說的人數(shù)多少、頭目是誰,覺得有些牛頭不對馬面,就給趙英恒囑咐了事,讓他帶隊去打土匪,由瘦子帶隊。在此同時,戴煥章又讓戴松亭帶上20人,抄近道,快速趕到何營寨南門外埋伏下,待機行事。誰知他們剛到溝東頭,就發(fā)現(xiàn)有吸煙的火光,又細看看,似乎不是一個人,他們便展開扇子面撲過去,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兩下對打起來,戴松亭這邊一鳴吼,那邊沒放幾槍跑開了,因為情況不明,也不敢窮追。瘦子帶趙英恒一隊人馬,剛到何營寨南邊的一個小村旁,北邊響起了槍聲,他看大勢不妙,撒腿就跑,趙英恒鳴槍,瘦子不聽,趙英恒又一槍把他撂倒了。趙英恒和戴松亭一合計,斷定其中有詐,瘦子是什么人,是受誰派遣?一時還弄不清,趙英恒后悔不該把瘦子打死。戴松亭說:“不要緊,把他尸首抬到回龍寺?!彼麄冋f著,又兵分兩路趕了回去。
十五
“啥家伙,存心壞老子的事!”姚建盛聽說何營寨事,立時大發(fā)脾氣,給護兵說:“叫趙有竟來!”
姚建盛**十歲了,駕桿兒也已四五年了,成了百十號人的頭目,人稱姚營長,走南闖北,殺過人,救過人,結了不少仇人,也交了眾多朋友,大多數(shù)是過眼云煙,真正在他頭腦中留下位置的寥寥無幾。戴煥章雖然同他沒多少交往,可是在他心里占有重要位置。細細想來,他覺得戴煥章這個人,一是重義氣,講朋友;二是有干才,戴煥章是二十掛零的洋學生,區(qū)長器重,村長佩服,老百姓贊成,這人真夠神的,土匪老掌鞭是出名的搗蛋殼,逢上戴煥章,乖乖地交了械;李拐子是狐貍精,大江過了千千萬,小水溝里把船翻,歪子街“全軍覆沒”,絕得很;還有王禿、張大頭都是老“玩家兒”,可都叫戴煥章給收拾了,怪道老百姓說:“戴煥章拾掇土匪,比狗吃芝麻蟲還容易。”所以,他想和戴煥章有個交往,捎了兩趟信兒,還沒個囫圇話兒。日他娘的,在這個圪檁頭上,趙有竟又出個不冒煙兒的事,你說操蛋不操蛋?
“姚營長,你叫我有事?趙有竟進到屋內,畢躬畢敬地問。
姚建盛怒目看了他一眼,右手卷著左胳膊的袖子,向后墻方向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陰陽怪氣地問:“你夜黑兒在弄啥子?”
“弟兄們要出去撒撒花兒,我放他們出去了。”趙有竟看姚建盛的氣色不對,不敢頂撞。
“到哪兒去了?”姚建盛進一步問。
“去何營寨了?!壁w有竟如實回答說。趙有竟是白落堰街西頭閻莊人,從小喪父母,過著流浪日子,匪亂,他混到索金娃手下當連長,為和王二求爭一個漂亮女人,二人干起來,索金娃護著王二求,把趙有竟狠狠整了一頓,從此二人結下怨仇。后來,他拉出二十多根槍,投到姚建盛部下。不久,他住到丁集,王二求突然把他包圍了,姚建盛身患重病,還親自帶上人馬出擊,把他救了出來,他把姚建盛當成救命恩人。這天晚上,他住在何營寨,聽人們說戴煥章如何厲害,趙有竟不服氣,心想:他才弄幾根槍,仗都不一定會打哩。他就派護兵鄭小六,企圖把戴煥章的人馬引入埋伏圈兒內,將他們干掉,誰知逮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姚營長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趙有竟就從頭至尾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那個鄭小六哩!”姚建盛急忙問。
“叫戴煥章們打死了。”趙有竟很放心地說:“就鄭小六知道內情,可他已不會說話,其余人不知道?!?/p>
姚建盛似乎放心了,又說:“我早說過,別小看戴煥章;不過,他對咱沒起壞心?!?/p>
“我看也得防著點?!壁w有竟提醒道。
姚建盛向趙有竟揮手,說:“你去吧,我歇一會兒?!?/p>
已經(jīng)是吃過午飯了,姚建盛還躺在床上抽大煙,他沒轉臉,聽出是護兵的腳步聲,問:“你領誰來了?”
“表叔,是我。”
姚建盛立即坐起來,下床迎上,笑著說:“振海來了!”
楊振海也向前跨了一步,說:“是你捎的信,我來的晚不晚?”
“不晚,不晚。”姚建盛高興地說.眼睛向外邊打探,又問:“他們來了沒有?”
“煥章、明甫來了,原來說戴副官也來的,縣長叫他進城商量地方自治去了?!睏钫窈Uf。
“走,叫他們進屋來?!币ㄊ⒄f著,隨楊振海一起出門,把戴煥章、惠明甫接到客房里四人分賓主坐下。
一陣寒暄之后,楊振海又將雙方的情況作了些介紹,惠明甫巧妙地講了縣里的情況,特別是講了自治的想法,姚建盛聽來感到很新鮮。
“茂林兄稱雄一方,還不是為百姓安居樂業(yè),怎奈索金娃行橫霸道?!贝鳠ㄕ驴洫勔ㄊ?,又深知他的苦衷,便說:“我們刁河兩岸的眾百姓也深受其害,如果咱們兩下聯(lián)合起來,你坐鎮(zhèn)西邊,我有了堅強的屏障;我們堵住東邊,解除你的后顧之憂,共同對付索金娃;據(jù)說,馮軍也要來鄧南剿匪,我哥今日去縣里開會,其中這也是一項重要內容?!贝鳠ㄕ逻@番話,正面是真心同姚建盛聯(lián)合,同時也隱含有另一層意思:如果姚建盛不聯(lián)合,說得直接一點,姚建盛不靠向戴煥章,無疑剿匪也把他包括進去了。姚建盛同戴煥章聯(lián)合雖有誠意,但一直下不了決心,這時一聽惠、戴二人講的大局,他便下定決心,要靠向戴家,又說:“只是,我舍不得我這手下人,再說我在這邊熟?!贝鳠ㄕ埋R上意識到姚建盛的意圖,就正中下懷地說:“咱聯(lián)合,才有力量,可你還帶你的人馬,西邊都屬于你的,只要把索金娃平滅下去,有的是地盤。”
“痛快,我贊成戴里長為人爽快!”姚建盛情緒激動地用雙手握住戴煥章,像老朋友久別重逢那樣親切。
戴煥章、惠明甫、楊振海三人走時,姚建盛破例地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又專門派兩個弟兄護送他們安全到達回龍寺寨。
何營寨的事,他們?yōu)樯吨蛔植惶?,是不知道內情,還是寬宏大量?姚建盛在送走戴煥章后,反反復復思索了大半天,仍得不到答案。
十六
姚、戴實現(xiàn)聯(lián)合,在鄧南反響強烈,有說是姚建盛投降戴煥章,有的說是戴煥章變成土匪了。老百姓最講實際,姚、戴聯(lián)合后,鄧南一大塊地方,匪亂少了,老百姓能吃上安生飯,睡個囫圇瞌睡了。
按照協(xié)議,姚建盛在丁街集一帶搞自衛(wèi),百姓安居樂業(yè)。他征得戴副官的同意,讓趙有竟帶一部分人駐到白落堰與回龍寺之間的新寨村。這個安排,使三方都稱心。姚有自己的打算,從面上講,趙有竟是白落人,駐到新寨上方便,實際上,他有自己的用意:一可以防戴,二可以與趙保持一定距離,他知道趙有竟變故大,再說,趙有竟在何營寨搞的那一手,戴家終究是會知道的,沒有不透風的墻。趙有竟早想擺脫姚的控制,再說相準機會,還可以吃掉戴家,他相信自己打仗比戴家強。戴煥章從鄭小六戴的金戒指發(fā)現(xiàn)了線索,弄清了這個瘦子的身份,是趙有竟的護兵,斷定何營寨之事是趙有竟所策劃的,對他很不放心,讓他駐到新寨上,好掌握他的情況。為此,戴煥章又通過親戚關系,用送大煙土等手段,收撫了孫洼村的土匪頭目孫克聚,讓孫也駐新寨上,要他幫助趙排長辦事,遇事勤和趙排長商量。
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五日上午,白落堰街逢集,人很多。趙有竟在一家飯店門口,遇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妙齡姑娘,暗暗地跟了老遠。這姑娘真正是“豆蔻梢頭二月初”,一頭自然卷曲的頭發(fā),黑黝黝的,閃著亮光,一根又粗又長的發(fā)辮,優(yōu)雅地在那豐腴的屁股蛋兒上打秋干,煞是動人;瓜子型的臉上,白里透紅,嫩生、勻凈,一對黑葡萄似的眼珠,在長長的睫毛中深藏,美麗而又多情。趙有竟看得兩眼發(fā)直,那女子發(fā)現(xiàn)他在看自己,恰到好處地瞟了趙有竟一眼,乖乖,真絕!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這閨女,只一瞟,便能勾走你的魂。王二求,你那個騷娘們算個球,你娃子見識見識這個美人,這才叫漂亮吶!趙有竟身上的骨頭就是賤,見了美女,渾身酥軟,要是在以往,他非上去摟住她玩玩不可,如今不同以往了,因此又怨恨起姚建盛來:不該走這條路。他小時候最愛看山大王的戲,其它戲詞他記不住,唯獨山大王唱的:“這好的(姑娘)與我拜花燈,這害的(丑姑娘)撕抓撕抓喂黃鷹……”于是,他急忙打聽,原來這美人是丁家莊的,小名叫“枝兒”,是煥章太太的表妹子,年方十七,不曾許配于人?!昂?,好極了!”趙有竟高興得嘶嘶地直吸口水。
第二天,戴煥章和姚營長親自去說媒,還當即寫帖子,請了兩桌客,擇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婚元吉日。為啥選這個日子里?據(jù)了解內情的得知,這天早飯后,趙有竟在村西邊遇見“神瞎兒”,要求給他算命,他報了自己生庚八字,“神瞎兒”掐指一算,嘴里嘟嚷道:“相公近期有大喜到來”、趙有竟問:“有啥喜?”神瞎兒道:“終身大事,還有貴人相助?!?/p>
趙有竟聽了,越發(fā)高興,一定要“神瞎兒”為自己擇個良辰吉日來完婚,“神瞎兒”又一陣掐算后說:“你這婚期大吉大利在本月二十二日”,這個日子正合自己心意。因為他知道,戴煥章當年結婚正是這個佳期,日后成了大事。他想,我趙有竟也要占這個佳期,說不定比他戴煥章還有作為,同是一個刁河水,我在他的上游,壓住他是天意。
冬季的白天本來是短的,可趙有竟娶妻心切,只嫌日頭落得慢。好不容易等到了新婚佳期,趙有竟心情高,準備得十分充足。這天,戴煥章、楊振海、姚建盛、孫克聚等頭面人物,都是帶著重禮前來賀喜,吹鼓手的三班人馬,擺成品字形,用盡吃奶之力,對著吹,觀眾如潮水似地一時涌向東,一時涌向西,一時又涌向北,三盤吹手,抱大笛的挺胸突肚,腮幫子鼓得如哈蟆叫時的鳴囊,臉憋得通紅,汗水從頭上漫了下來,因為要爭勝,使得三班吹鼓手的,居然有兩班抱大笛的累得當場口吐鮮血;中午,大張宴席,親戚朋友,相識的,不相識的都來送禮,人們喝得酩酊大醉,有的瘋著喝,有的倒在地上往外吐。眾人都夸趙排長娶妻排場,趙有竟覺得無比的風光,臉上的笑象凝固似的,還尋找一切機會看那美人。有人說風涼話:“趙排長可真小心,只怕誰給新娘子偷跑不成?!?/p>
晚飯后,洞房里熱鬧非凡。新郎瀟灑,新娘娟秀,許多小伙子眼饞得垂涎三尺,借著“三天不論大小”的規(guī)矩,動手動腳地在新娘身上使尖瞧,摸人家的粉臉,捏人家的嫩手;有的使壞,把別人往新娘子身上推,趙有竟生氣,可也會自我解勸:這美人誰見誰動心,你能獨吞兒?所以,仍然是陪著笑,貼住新娘坐,同大伙一起樂呀笑的。
“乒!兵!”兩聲槍響,新娘新郎應聲栽倒,鬧房的人嚇懵了,炸堆了,拼命地向外擠,向外撞,大哭小叫,一片混亂。
“快跟我來!”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趙有竟的20多個弟兄如斷頭蛇一樣,一時不知所措,聽到孫克聚這么一喊,背上槍,跟著他,一氣兒跑到牛營村,鉆進戴府的東院內,有的篩糠,有的懵撞,不知事情的根根苗苗,也無法采取行動,大家平時對孫克聚很尊重,既然跟他來了,就聽他的號令。在此同時,牛營村的眾百姓,手掂大刀、長矛、長槍、短槍,潮水似地涌過去,將東大院團團圍住。孫克聚給跟他一塊兒來的眾弟兄說:“趕快把槍扔出去!”院內趙有竟的20多個弟兄,一個個把手中的槍扔出院外。戴煥章就讓這些人出來,給每人發(fā)一塊大洋,讓其各自回家了。
十七
1929年麥梢黃時。
回龍寺寨內的演兵場上。
“一二一,一二一……”
“一二三四……”雄壯的隊伍,呼著短促宏亮的聲音。受訓的官兵們穿著雜色衣服,可斗志卻很高昂,隊列整齊,步伐矯健:颯颯,颯颯……
軍事教官是個身高體壯的漢子,方面闊嘴,濃眉如帚。從他那訓練有素的舉止,一眼看出他是西北軍的老軍務。他叫段萬春,是北孫營人,在西北軍里當了幾年兵,因和排長鬧別扭,回到了地方,迫于生活,才做了那見不得人的事??纱鳠ㄕ碌苄謧z重義氣,講信用,當時沒有為難自己,還給了錢,事后一直沒聲張,幾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他那件丑事。他信守“知恩不報非君子”的信條,暗中幫楊振海說服了老掌鞭,使戴家得到十幾根槍。過了春節(jié),戴玉亭因去年八月配合馮玉祥部的寇益群團長在杏山剿匪有功,名聲大震,被調到縣里;戴煥章被縣里委任鄧縣五區(qū)區(qū)長,區(qū)部設到回龍寺,鄧南是戴家的天下已成大局。戴家有幾十支槍,急需軍事教官,經(jīng)楊振海舉薦,他就擔任五區(qū)的軍事教官,戴煥章見他,誠懇地說:“老朋友了,有啥難處,只管說,軍訓這一攤子交給你了?!倍稳f春對戴煥章的信任十分感激。
幾個月來,段萬春執(zhí)行任務一絲不茍,嚴格訓練,科目主要有:跑步、便步,左右移法,刺槍瞄準,臥倒射擊,匍匐前進等。特別是射擊教育,抓得更加扎實,一是教育大家愛護武器,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要求熟悉各自使用的兵器的性能、慣性和偏差,以便實際射擊的時候,能有效地命中目標;二是節(jié)約彈藥,告訴諸眾,在近距離戰(zhàn)斗時要等敵人進百步內外再開槍;三是在日常操練之中,規(guī)定每天每次收操之前,都要做“端槍架子”動作十至十五分鐘,以加強射擊的臂力鍛煉。另外,在演兵場周圍墻上畫成“人頭靶”,供官兵在空閑時間練習瞄準。在此訓練的基礎上,還進行拿槍練習攻、防、追、退的各種戰(zhàn)斗動作。受訓人員,大多是本地青年農(nóng)民,平時懶散慣了,猛然受不住,但他從不留情面,把有些人整得出眼汗。功夫不負苦心人,隊伍經(jīng)過嚴格訓練,素質得到了提高。一次,他下令一個班跑步走,目標正前方,結果這個班十二人全部淌河渡水,跑到河對岸,教官一聲“立定”,全體人員才站住,一個個衣服水淋淋的……
農(nóng)忙快到了,這是此次訓練的最后一天。本來晚飯前就要結束的,可戴煥章讓晚飯后繼續(xù)訓練,段教官也不問原因,只管執(zhí)行任務。
天上星斗閃爍,沒有月亮。夜風輕輕吹拂,空氣中散發(fā)著麥子將熟的清香。戴煥章在演兵場上巡視一周后,又回到辦公室里,從書櫥上取下三弦,指頭正要去撥,牛振昌急三火四地進來了,湊近煥章小聲說道:“魯三等的底子已經(jīng)摸清,他帶有3百來人,2百多支槍,全部住在任寨里頭?!?/p>
魯三等是桑莊人,兄弟3個都是土匪,個個性情勇猛,是巨匪索金娃的部下。李信娃是索金娃手下的團長,和魯三等兄弟幾個很要好,但自從李信娃打死索金娃,自己當上頭目之后,驕橫不堪,一次當眾大罵魯三等,兄弟3人受不了這個窩囊氣,暗中糾集嫡系。這天下午,乘李信娃外出,兄弟三一商量,以演習為名,突然拉出一支人馬北竄到回龍寺南五里遠的任寨,想脫離李信娃的控制,自己在白落堰以南,構林以北稱雄,從未想到過回龍寺還有個戴煥章。
“你說咋辦?”戴煥章遇事很少這樣把問題的解決靠到別人身上。自1925年臘月22日任里長以來,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著,事情辦得還算順利。從他大哥從南陽帶回一長一短開始,先是用煙土收買了老掌鞭的槍,后是奇襲李拐子、王秀子,又借機打死趙排長,除了一大隱患,從土匪那里得來的槍加上用幫響錢買來槍,共數(shù)十支,要對付頑匪魯三等的二百多支槍,未免有些冒險,弄不好會打了罐子坎了油。如果不動手,任寨在回龍寺南五里遠,讓魯三等站穩(wěn)了腳跟,豈不成了心腹大患?出于如此的矛盾心理,才那樣問牛振昌。
“以我看,不理他。”牛振昌是軍人出身,深懂寡不敵眾的道理,他說:“咱們是縣長的人馬,牌子正,大料他魯三等也不敢輕易冒犯?!?/p>
牛振昌的話,雖有道理,但任寨離回龍寺太近,威脅太大,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對牛振昌說:“你別聲張,叫明甫、貫之、松亭都來,好好商量一下對策?!?/p>
惠明甫是軍人,周貫之是文人,戴松亭也算軍人,他們聽了牛振昌介紹的情況,又聽了戴煥章的分析,都感到問題棘手,一時屋內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戴煥章背著手在屋里轉圈兒,顯得十分焦急:“兵貴神速,老下不了決心會誤事的。”很顯然,是在督促諸位出主意。
還是無人言語?;菝鞲γ芍燮ぃ魺o其事;周貫之著下頦黑痣上的幾根胡須;牛振昌注目戴煥章的五官;戴松亭撥弄著插在腰間的盒子槍……
又過了一陣兒,惠明甫慢條斯理地說:“這件事關系重大,應當認真對待,是不是派人去請姚營長過來?”戴煥章聽得明白,同牛振昌一樣,認為寡不敵眾,所以要請姚營長;他對惠明甫說的,既沒說贊成,也沒說不行,又思索了一下說:“叫姚營長來是必要,只是現(xiàn)在不可能,一是時間來不及,不能過夜;二是西邊也不安寧,他兩下顧及,力量不支……”后邊的話,顯然沒有說完。
“敵眾我寡,這是實事,可是以少勝多,才能打出威風?!敝茇炛灾欣恚^續(xù)說道:“魯三等有勇少謀,又怕李信娃追來,咱何不乘隙而入,打他個措手不及!”
戴松亭,有名的三老虎,他早就說:“這事交給我辦!”可他是茶壺里裝扁食一膆里有倒不出來,干著有路數(shù),苦說不成塊兒,聽了周貫之說的,正是自己想干的,加上性急,就搶先說:“就定住這樣干!”
“說干就干,馬上行動。”戴煥章終于下了干的決心,立刻召集隊長進行部署,每隊帶上自己原班人馬,再帶上50名青壯年,槍不夠,分成若干小組,每組發(fā)一支槍,聲勢要大,勁頭要足。
不到吸袋煙功夫,牛營、大周營、張李莊、大里王營等村悄悄地來了三百多青壯年,按照規(guī)定,迅速將這些人員插入各個隊中,由隊長統(tǒng)一指揮,每人左臂上裹著白毛巾。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戴煥章下命令。
三更時分,除了青蛙的歌唱,別無其它聲息。四百多人的隊伍,兵分三路,悄然無聲地、迅速異常地繞道任寨的南邊,留五十人在南邊佯裝源源不斷的隊伍,其余將寨圍了起來,一聲令下,槍聲大作,每個戰(zhàn)斗小組,每個隊,都是圍著寨邊往前跑邊叭叭地放槍,伴著陣陣的吶喊,還有人粗野地叫罵:“魯三等,我日你親娘,你給老子的人馬槍支帶跑?!边@聲音讓魯三等聽來就是李信娃的,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任寨里的土匪,有的剛剛睡下,有的還在吃群眾拎的罐飯,還有的翻墻欺侮村婦,突然聽到這密如爆豆的槍聲,一時懵頭轉向,魯三等大罵:“李信娃真鬼,隨即可又攆來了。”慌得他顧不得指揮,帶上三十多根槍逃回桑莊,其他匪眾如沒王蜂一樣,各自棄槍逃命.
圍寨的三路人馬,迅速進到寨內,挨家挨戶地收攏槍支,總共收攏183支槍,大伙喜出望外。
第二天上午,戴煥章嘉獎有功人員,并就地將三個分隊進行整編,武裝一下子發(fā)展起來了,得到槍支的青年手舞足蹈歡騰雀躍。
智取魯三等,威名大震。一首民歌也隨之傳開:鄧南出個戴煥章,收拾土匪最內行,打仗沒傷人一個,繳獲一百八十根槍,真不穰!
李信娃得知這個消息后,大罵魯三等是蠢驢,大罵戴煥章比狐貍還狡猾,并揚言:“此仇不報,死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