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了整整四個小時后，終于在一陣嘶啞的引擎聲中停了下來。
“侗寨到了！”司機喊道，聲音里帶著如釋重負(fù)的疲憊。
林溪揉了揉酸脹的脖頸，拎起背包走下汽車。一瞬間，他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遠(yuǎn)山如黛，云霧纏綿地纏繞在半山腰，仿佛給群山系上了一條柔軟的腰帶。山谷間，鱗次櫛比的吊腳樓依山而建，杉木結(jié)構(gòu)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高聳的鼓樓，層層疊疊的飛檐直指蒼穹，如同大地向天空伸出的手掌。
空氣中彌漫著杉木的清香和炊煙的氣息，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和遠(yuǎn)處隱約的歌聲，與都市里永不停歇的喧囂形成了鮮明對比。林溪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里的城市塵埃正在被這里純凈的空氣洗滌。
他按照手機上的地址尋找預(yù)訂的客棧，石板路在兩排吊腳樓中間蜿蜒向前。路旁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淌，幾位身著靛藍(lán)色傳統(tǒng)服飾的侗族老人坐在風(fēng)雨橋的長凳上閑聊，看到他這個陌生人，投來友善而好奇的目光。
轉(zhuǎn)了三個彎后，林溪終于找到了“聽溪客棧”——一棟三層樓的木質(zhì)吊腳樓，比周圍的民居稍大一些，門前掛著一塊杉木牌匾，上面刻著客棧的名字。小樓背靠青山，面朝一片開闊的稻田，此刻稻苗正綠，隨風(fēng)泛起陣陣漣漪。
客棧院子的角落里，一個女孩正蹲在水龍頭前洗菜。
林溪駐足片刻，竟有些不忍打擾這畫面。女孩約莫二十出頭，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松松地挽了一個髻，幾縷發(fā)絲垂落在頸邊，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她身穿一件深藍(lán)色的侗布上衣，袖口和衣襟處繡著精致的圖案，下身是一條簡單的黑色長褲，褲腳挽到了小腿處，露出一截光滑的皮膚。
水從龍頭里嘩嘩流出，沖刷著她手中的青菜，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她的手指修長而靈活，熟練地翻動著菜葉，確保每一片都被清洗干凈。
林溪輕輕咳嗽了一聲：“你好，我預(yù)訂了房間?！?/p>
女孩聞聲抬起頭來。她有一張典型的侗族姑娘的面孔——鵝蛋臉，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大而黑亮，像是被溪水洗過的黑曜石。最特別的是她的嘴唇，不笑的時候也自然上揚，給人一種溫柔可親的感覺。
“是從深圳來的林先生嗎？”她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普通話帶一點軟糯的口音，不像當(dāng)?shù)乩先四菢訚庵仉y懂。
“是的，林溪?！彼c點頭，有些驚訝于她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處。
“我是阿瑤，這家客棧是我家開的。”女孩微微一笑，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我阿媽去幫村頭吳奶奶送藥了，讓我來幫你辦理入住?！?/p>
她引著林溪走進(jìn)客棧。一樓是個寬敞的廳堂，擺著幾張木桌和長凳，顯然是兼做餐廳使用。最里面是個小小的前臺，后面墻上掛著一排鑰匙。
整個廳堂彌漫著木材和食物的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你計劃住多久？”阿瑤一邊登記一邊問。
“三個月?！绷窒卮?。
阿瑤驚訝地抬起頭：“三個月？很少有游客住這么久的。”
“我剛辭了工作，想來這里靜一靜?！绷窒唵谓忉?，不想多談那些煩心事——無休止的加班、辦公室政治、還有那個分手時說“你根本不懂感情”的前女友。
阿瑤點點頭，似乎理解了他不愿多言，遞過一把鑰匙：“二樓最里間，窗戶對著后山，很安靜。需要幫你拿行李嗎？”
“不用，就一個背包?！绷窒舆^鑰匙。觸碰到她手指的瞬間，他感覺到她指尖微涼，帶著山泉的清冷。
房間比想象中要好。木質(zhì)地板擦得發(fā)亮，一張簡單但干凈的木床，書桌臨窗而設(shè)，窗外是蒼翠的山林。最讓人驚喜的是，房間里居然有獨立衛(wèi)生間，雖然簡陋，但熱水器、馬桶一應(yīng)俱全。
林溪放下背包，躺在床上。木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歡迎他的到來。從窗外飄來隱約的歌聲，是多聲部的合唱，沒有歌詞，只是“哦——呀——”的吟唱，如山風(fēng)拂過林梢，如溪水流過石灘。
這歌聲讓他想起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奶奶家度過的夏天，那種久違的寧靜感慢慢包裹了他。他閉上眼睛，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等林溪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他下樓發(fā)現(xiàn)廳堂里多了位中年婦女，正和阿瑤一起擺放餐具。婦女看上去五十多歲，面容與阿瑤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歲月的痕跡和一份沉穩(wěn)的氣質(zhì)。
“醒啦？”阿瑤看到他，眼睛彎成月牙，“這是我阿媽?！?/p>
“阿姨好，我是林溪。”
“歡迎你來侗寨。”阿媽微笑著，“一會兒就吃晚飯了，不嫌棄的話一起吧。今天是筍干炒臘肉，還有早上剛撈的溪魚。”
林溪本想出去找吃的，但聞到廚房飄來的香味，便爽快答應(yīng)了：“那就不客氣了。”
晚餐時，林溪了解到阿瑤的父親早年因病去世，母女倆經(jīng)營著這家小客棧。阿媽還是寨子里的歌師，負(fù)責(zé)教孩子們唱侗族大歌。阿瑤從小耳濡目染，也會唱不少歌，但現(xiàn)在年輕人更喜歡流行音樂，她也不例外。
“侗歌有什么好聽的，咿咿呀呀的，都聽不懂唱什么?！卑幤沧斓溃凰屳p輕拍了下手臂。
“忘本的小東西，沒有侗歌，哪有我們侗人的魂？”阿媽假裝生氣，但眼里滿是慈愛。
林溪吃著美味的家常菜，聽著母女倆用侗語和普通話交替交談，感覺自己像個偶然闖入別人家庭的旁觀者，但這種感覺并不令人不適，反而有種奇妙的溫馨。
飯后，阿瑤拿出一本自己手繪的地圖，給林溪介紹寨子里值得一看的地方：“鼓樓肯定要去的，還有五座風(fēng)雨橋，每座都不一樣。如果喜歡徒步，后山有一條小路可以走到瀑布，大概四十分鐘路程?！?/p>
“你手繪的？”林溪驚訝于地圖的精細(xì)程度，上面不僅標(biāo)明了路線，還畫了小插圖和注意事項。
“嗯，閑著沒事畫的?！卑幱行┎缓靡馑?，“復(fù)印了幾份給客人用。”
林溪注意到地圖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簽名：溪聲慢。
“這是我的微信名?！卑幗忉尩?，“小時候我最喜歡下雨天，雨聲溪聲混在一起，感覺時間都變慢了?！?/p>
“很適合這里的感覺。”林溪輕聲說。
夜幕完全降臨后，寨子里的燈次第亮起。不像城市里炫目的霓虹，這里的燈光溫暖而柔和，仿佛星星落到了人間。
林溪沿著溪流漫步，聽到不同鼓樓里傳來歌聲和笑聲。老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孩子們追逐嬉戲，還有一群年輕人圍坐彈吉他唱流行歌曲。生活在這里呈現(xiàn)出另一種節(jié)奏，不慌不忙，如溪水般緩緩流淌。
回到客棧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廳堂里只剩阿瑤一人，正擦拭著桌椅。
“這么早就要打烊？”林溪有些驚訝。在深圳，九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寨子里一般都早睡早起?！卑幮Φ?，“明天早上六點，雞叫聲會比任何鬧鐘都準(zhǔn)時，你等著瞧吧。”
林溪想象了一下那種場景，突然覺得都市里被手機鬧鈴吵醒的日子仿佛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
“需要熱水嗎？廚房灶上還溫著一壺?！卑巻?。
“不用了，謝謝。我上樓洗個澡就好?！?/p>
阿瑤點點頭，繼續(xù)手中的活兒。林溪走到樓梯口，突然轉(zhuǎn)身：“對了，謝謝你手繪的地圖，很用心。”
女孩抬起頭，眼睛在燈光下格外明亮：“希望你在這里找到想要的寧靜?！?/p>
上樓后，林溪站在窗前，看著夜色中的侗寨。遠(yuǎn)處鼓樓的燈光倒映在溪水中，隨風(fēng)搖曳破碎。他想起離職時同事不解的目光，想起前女友分手時失望的表情，想起自己拖著行李箱離開深圳時那種混合著失落與解脫的心情。
在這里，時間仿佛真的變慢了，如同溪聲慢慢流淌，撫平著都市帶來的焦慮與疲憊。
他不知道的是，樓下那個叫阿瑤的姑娘，正輕輕哼著歌繼續(xù)收拾廳堂，偶爾抬頭望向樓梯方向，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溪水在窗外潺潺流動，仿佛在預(yù)示著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