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裹挾著甜糯的桂花香，悠悠蕩蕩地漫過青石板鋪就的老巷。孟爺爺佝僂著背，踩著那架吱呀作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的舊木梯，在“墨香齋”堆積如山的舊書縫隙里仔細(xì)翻尋著。一本泛黃的《飛鳥集》悄然滑落，書頁間，一張褪色發(fā)黃的老照片應(yīng)聲飄下。照片上，梳著麻花辮的孟奶奶笑得羞澀而明媚，懷里緊緊抱著一大捧金燦燦的桂花，身后，“墨香齋”那塊古樸的小小招牌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阿爺，奶奶說她想回老房子看看?！?/p>
孟爺爺?shù)氖置偷匾欢?，《飛鳥集》和照片一同落在他布滿老繭的手心里。他抬起頭，看見孫子小航正靜靜地站在樓梯口，手里穩(wěn)穩(wěn)地提著一個青瓷保溫桶，桶里隱隱約約飄散出桂花糕那熟悉而誘人的甜糯氣息。
老房子，那是三年前拆遷時被夷為平地的舊居。當(dāng)時，奶奶緊緊攥著他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聲音帶著一絲懇求的顫抖：“老頭子，咱們……咱們不搬了好不好？這兒有你修了幾十年的寶貝舊書，有我辛辛苦苦曬了幾十年的桂花，還有……”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像是在努力回想，“還有……我們藏在地下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呢?！?/p>
然而，拆遷的通知如同一張冰冷而無法違抗的命令，最終還是貼在了斑駁的門墻上。老巷子里相依相伴了數(shù)十載的老鄰居們，也如同秋日里凋零的樹葉，陸續(xù)搬離了這片承載著太多回憶的土地，只留下一棵蒼勁的老桂樹，依舊在每一個秋天，固執(zhí)而準(zhǔn)時地綻放滿樹的金黃，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
“她今天……還記得路嗎？”孟爺爺伸出略帶顫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照片邊緣那些精致的雕花，指腹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照片里奶奶年輕時那清澈如水的眼眸，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秋風(fēng)揉碎的落葉。
小航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早上我扶她出來的時候，她還指著路邊那個賣糖炒栗子的攤子，清晰地說‘阿爺最愛吃這個’呢?！?/p>
孟爺爺?shù)男模袷潜灰恢粺o形的手緊緊揪了一下，泛起陣陣酸楚。是啊，三年前的那個秋天，也是這樣一個午后，陽光溫和，奶奶也是這樣拉著他的手，樂呵呵地說要親手給他做最好吃的糖炒栗子?？烧l曾想，第二年春天，她在廚房里默默地站了太久太久，等他發(fā)現(xiàn)時，鍋里的水早已燒干，鍋底一片焦黑，她卻只是對著那堆焦糊的栗子發(fā)呆，眼神空洞得如同熄滅了的燭火。從那天起，那個總是把他的舊書攤擦拭得一塵不染、把他的茶杯永遠(yuǎn)溫在爐火邊、噓寒問暖的女人，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他，把過去，都遺忘了。
他們終究還是搬進(jìn)了這個窗明幾凈卻也冷清許多新小區(qū)。奶奶堅(jiān)持要住在一樓，理由是“離地面近，接地氣”。很快，她的陽臺上就冒出了一排排綠油油的桂樹苗，那是她從老房子院子里偷偷移栽過來的，視若珍寶?？伤３Ｔ谇宄?，端著空空的桂花盆，一臉迷茫地站在樓下，逢人便問保安：“請問……請問我們家的曬場……在哪兒呀？”
“阿爺，奶奶在樓下等您呢?！毙『捷p輕拽了拽他的衣袖，打斷了他的思緒。
孟爺爺從梯子上下來時，老舊的膝蓋發(fā)出一陣沉悶而刺耳的“咔嗒”聲，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那里裝著今早剛配好的藥片——醫(yī)生說，這是最新的延緩記憶衰退的藥物，或許……或許能讓奶奶記起今天是他們結(jié)婚五十三周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
樓下的銀杏樹下，奶奶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安安靜靜地坐在石凳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用藍(lán)色碎花布縫制的小布袋?？匆娒蠣敔斨糁照?，蹣跚地走過來，她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睛里，驟然亮起了一絲光彩，掙扎著想要從石凳上站起來：“老頭子……你……你回來啦？”
孟爺爺在她身邊緩緩坐下，一股若有若無卻無比熟悉的桂花香氣，立刻鉆入他的鼻腔——那是她偷偷把曬干的桂花塞進(jìn)他枕頭里時，才會有的獨(dú)特味道?！班?，回來了。”他接過她手里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滾落出十幾顆顏色各異、晶瑩剔透的玻璃彈珠，在清晨的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敖裉臁悄闵?？”他有些不確定地輕聲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期盼。
奶奶笑了，眼角的皺紋像一朵在秋風(fēng)中悄然綻放的菊花，舒展而溫暖：“不是呀，老頭子，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彼f著，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摸索出一顆水果糖，小心翼翼地剝開印著卡通圖案的糖紙，塞進(jìn)他的嘴里，“你……你最喜歡的橘子味。”
酸甜的滋味在孟爺爺?shù)纳嗉饩従弿浡_來，甜得他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濕潤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這樣秋高氣爽、桂子飄香的日子，他們在這棵老桂樹下，舉辦了一場簡單而質(zhì)樸的婚禮。奶奶穿著一件向鄰居借來的、略顯不合身的紅棉襖，而他，則穿著一雙鞋尖早已磨破、露出了腳趾的舊膠鞋。當(dāng)教堂里德高望重的神父莊重地問他們“愿不愿意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健康都相伴一生”時，奶奶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大聲回答“我愿意！”，聲音里充滿了堅(jiān)定和對未來的憧憬，而他，則紅著臉，半天才像個害羞的大男孩般，擠出一個細(xì)若蚊蚋的“嗯”。
“奶奶，”他輕輕握住她的手，那雙手已經(jīng)不再柔軟，布滿了歲月的溝壑與褶皺，皮膚也變得薄而透明，“你還記得……我們當(dāng)年為什么要開那家‘墨香齋’舊書店嗎？”
“因?yàn)椤蹦棠掏嶂穷w白發(fā)蒼蒼的頭顱，努力地思索著，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隨即又猛地亮了起來，仿佛一道閃電劃破了混沌的迷霧，“因?yàn)椤驗(yàn)槟阏f呀，‘書是有靈魂的，要讓它們找到真正愛它們的主人’。然后我就說了，那……那我就給你熬桂花粥，暖暖你的胃，也暖暖……暖暖你那顆愛書的心。”
孟爺爺?shù)难蹨I，再也抑制不住，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地落了下來。他想起就在上個月，奶奶還興沖沖地把她視作珍寶的他那套線裝版《李太白集》，當(dāng)成了給小孫子的玩具，隨手扔進(jìn)了垃圾桶；他想起前幾天，她獨(dú)自一人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對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自己，遲疑地問：“這位……這位大媽，請問……你看到我家老頭子了嗎？”；他更想起昨夜，他半夜從夢中驚醒，悄悄起身，看見清冷的月光下，奶奶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搖椅上，手里拿著一本他早已讀不懂的英文詩集，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念著什么深情的詩句，又像是在呼喚著誰的名字。
“阿爺，奶奶說……她想去看桂花?！毙『皆谝慌赃m時地輕聲提醒道，打破了這令人心碎的沉默。
他們沿著江邊的步道，慢慢地走著。秋風(fēng)拂過，江面上飄來陣陣若有若無、卻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奶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掙脫了他的手，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純真的驚喜表情，轉(zhuǎn)身就向前跑去，在一叢開得正盛、香氣襲人的桂花樹前停下了腳步。她踮起腳尖，努力地想去夠那些低垂的花枝，金黃的桂花如同細(xì)雨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她的白發(fā)上、藍(lán)布衫上，仿佛為她披上了一件綴滿星辰的華服。
“阿爺，快來看！”她轉(zhuǎn)過身，滿臉喜悅地朝他喊道，眼睛里閃爍著比陽光還要璀璨的光芒，“你……你快看呀！這兒的桂花……好像比我們家院子里的還要香呢！”
孟爺爺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午后的陽光如同融化的蜂蜜一般，溫柔而慵懶地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有些孤單，卻又透著一股寧靜的美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第一次耐心地教她辨認(rèn)天上的星座。她興奮地指著夜空，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老頭子，你……你快看呀！那北斗星，多像……多像我們家廚房里那把用來舀湯的大鐵勺子呀！”；他也想起她第一次笨手笨腳地給他織毛衣時，因?yàn)椴皇煜め樂ǎ楀e了好幾處針腳，卻固執(zhí)而又帶著一絲得意地對他說：“這樣……這樣才特別呢，全世界都絕對找不到第二件一模一樣的毛衣啦！”；他更想起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一位年輕的護(hù)士無奈而又帶著幾分同情地對他說：“老太太的記憶啊，就像……就像被秋風(fēng)吹散了的蒲公英種子，風(fēng)一吹，就散了，根本就抓不住啊?！?/p>
那一刻，他像是突然之間領(lǐng)悟到了什么。原來，世間有些東西，并非是握得越緊，就越能夠長久地挽留得住。就像這滿街彌漫的桂花香，你越是想拼盡全力去捧住，它反而越是調(diào)皮地從你的指縫間悄悄溜走，最終消散在無形的風(fēng)里。倒不如，就讓它靜靜地、自在地飄落在你的發(fā)梢，溫柔地落在你的衣襟，然后，帶著那一縷清甜的芬芳，深深地浸潤在你生命的每一寸時光里，成為永恒的印記與溫暖的回憶。
“奶奶，”他邁開腳步，緩緩地向她走去，聲音里帶著一絲釋然的溫柔，“我來……我來幫你拍張照吧？”
她聞聲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笑容比此刻的陽光還要燦爛，還要耀眼。他緩緩舉起手中的手機(jī)，當(dāng)鏡頭對準(zhǔn)她的那一刻，她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甜美。隨著“咔嚓”一聲輕響，畫面定格。鏡頭里的老人，滿頭的銀發(fā)間沾染著點(diǎn)點(diǎn)金黃的桂花，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上落滿了細(xì)碎的花瓣，笑容純粹而無邪，像極了五十三年前的那個秋天，那個穿著鮮艷的紅棉襖、眼神明亮得如同夜空中最璀璨星辰的姑娘，正高高舉著一捧新摘的、帶著晨露的桂花，笑靨如花地對他說：“老頭子，你看呀！今年的桂花……又開滿了呢！”
那天晚上，孟爺爺懷著一種復(fù)雜而珍重的心情，把那張承載著無限回憶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夾進(jìn)了那本泛黃的《飛鳥集》里，就在那張他們年輕時依偎在一起的合影旁邊。小航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桂花粥走進(jìn)書房時，看見爺爺正獨(dú)自一人靜靜地站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里卻輕輕地摩挲著一顆小巧玲瓏的玻璃彈珠——那是白天從奶奶那個小布袋里不小心掉出來的，他便悄悄地?fù)炝嘶貋?，像是撿起了某段失落的時光。
“爺爺，奶奶睡下了?！毙『椒泡p了腳步，走到爺爺身邊，輕聲說道，“她臨睡前……還嘟囔著呢，說明天……明天一定要跟您一起去巷口，買她最愛吃的糖炒栗子?！?/p>
孟爺爺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他緩緩走到窗前，伸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窗。剎那間，晚風(fēng)夾雜著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如同溫柔的懷抱般涌了進(jìn)來，充滿了整個房間。他知道，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安靜的角落，或許某個同樣被時光溫柔遺忘的角落里，那株陪伴了他們大半生的老桂樹，依然在執(zhí)著地等待著，等待著來年秋天，再為那個在它樹下癡癡等待了半個世紀(jì)的老人，重新綻放一樹滿枝的、醉人的芬芳。
與其苦苦挽留，不如默默目送。有些人和事，注定會像這桂花的馥郁香氣，雖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從指縫間悄然消散，卻早已深深浸潤了生命的每一寸時光，留下了永恒的芬芳與無數(shù)溫暖而珍貴的回憶，足以慰藉漫長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