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走訪的柴油機廠、鋼鐵廠，情況大同小異。設備陳舊，技術落后，管理混亂，人浮于事。倉庫里積壓的產(chǎn)品堆積如山，財務科里愁云慘淡的報表觸目驚心。
在鋼鐵廠巨大的軋鋼車間，李正甚至目睹了一次小型的安全事故，一根老化的傳送帶突然斷裂，幸而沒傷到人，但飛濺的零件和彌漫的煙塵，足以讓所有人驚出一身冷汗。廠領導臉色煞白，忙著解釋這只是極其偶然的意外。
張?zhí)庨L的臉色，隨著走訪的深入，越來越凝重。他不再滿足于聽匯報，而是更多地深入車間、倉庫、甚至職工食堂和破敗的家屬區(qū)，和不同崗位的工人、基層管理人員攀談。老趙也收起了閑談的心思，眉頭緊鎖，筆記本上記得密密麻麻。
產(chǎn)權虛置，權責不清，才是核心病灶。
李正看著眼前的一切，前世關于國企改革路徑的爭論和今世目睹的慘淡現(xiàn)實在腦海中激烈碰撞。沒有明晰的產(chǎn)權歸屬，就沒有真正的責任主體。冗員是表象，更是巨大負擔。一個想法在他心中逐漸清晰成型。
調研結束回到省城，李正謝絕了所有的社交邀約，一頭扎進了宿舍?；椟S的臺燈下，他鋪開稿紙，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窗外的城市漸漸沉寂，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火車汽笛聲。他調動起前世所有的經(jīng)濟認知和今世調研的鮮活素材，字斟句酌，反復推敲。
報告初稿的標題，他最終定為：《關于當前我省部分國營大中型企業(yè)困境的成因分析與紓困路徑初探—基于林城三廠的調研思考》。他沒有直接使用私有化、破產(chǎn)等在后世看來都極具沖擊力的字眼，而是將核心觀點包裹在嚴謹?shù)膶W術語言和詳實的數(shù)據(jù)支撐之下：
調研發(fā)現(xiàn)，部分企業(yè)陷入困境，其深層次原因在于產(chǎn)權歸屬模糊，權責利邊界不清，導致所有者缺位，經(jīng)營者激勵不足，約束軟化，管理效率低下，同時，企業(yè)承擔了過多的社會職能，非生產(chǎn)性冗員負擔沉重，已成為制約企業(yè)輕裝上陣、提升市場競爭力的關鍵障礙。
在紓困路徑建議部分，他寫得格外謹慎：當務之急，應積極探索所有權與經(jīng)營權分離的有效實現(xiàn)形式，明確各方權責，強化經(jīng)營主體地位與責任約束。同時，需下大決心，在妥善安置職工、保障基本生活的前提下，逐步、有序地精簡非生產(chǎn)性富余人員，優(yōu)化人力資源配置，切實減輕企業(yè)負擔，提升運營效能。此外，應剝離企業(yè)辦社會職能，推動技術改造與產(chǎn)品升級，積極拓展市場。
報告寫完最后一頁，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李正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和干澀的眼睛，看著桌上厚厚一疊凝聚了心血的稿紙，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份報告的觀點在當下絕對稱得上大膽，甚至可能引來非議。但他更相信張?zhí)庨L那句只要言之有據(jù)，有建設性，就歡迎。
幾天后，他將報告工整謄抄好，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交到了張?zhí)庨L辦公室。
張?zhí)庨L接過報告，厚厚的鏡片后目光沉靜如水，只是簡單說了一句：好，放這兒吧。便繼續(xù)低頭處理文件。
李正退出辦公室，心里有些沒底。一連幾天，風平浪靜。張?zhí)庨L見到他，依舊是溫和地點頭，卻絕口不提報告的事。李正也只能按捺住心緒，繼續(xù)處理研究室日常的公文整理和數(shù)據(jù)匯總工作。
直到一周后一個周五的下午，快下班時，內線電話響了。是張?zhí)庨L。
小李，來我辦公室一趟。
李正的心猛地一跳。他快步走到處長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敲門進入。
張?zhí)庨L正坐在辦公桌后，手里拿著的，正是他那份報告。報告攤開著，上面用紅筆劃了不少道道，也寫了一些批注。張?zhí)庨L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后，目光復雜地落在李正身上，那眼神里，有驚異，有深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過了足足有十幾秒，張?zhí)庨L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小李啊，你這報告，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措辭，寫得，很有想法。切中要害，有些觀點，很犀利，很大膽。他拿起報告，指著其中幾處用紅筆重重劃過的地方，特別是關于產(chǎn)權歸屬模糊導致權責不清、冗員負擔是沉重枷鎖這兩點，一針見血！林城那幾個廠子的問題，根子就在這里。
他放下報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看著李正：但是，這個但是。轉折得異常清晰，你也要明白，這些問題，牽一發(fā)動全身。精簡富余人員，談何容易。這背后是多少家庭的飯碗，是穩(wěn)定的問題。你的建議方向是對的，但具體路徑，必須慎之又慎。要考慮可操作性，考慮社會承受力。
張?zhí)庨L靠在椅背上，長長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語重心長：不過，你能看到這些，敢于寫出來，這份眼光和膽識，很難得。報告我會仔細再看看，有些地方需要再斟酌，再完善。記住，在機關里，尤其是在研究重大問題的部門，既要敢于講真話、講實話，更要學會講策略、講方法。 鋒芒太露，有時候會傷到自己，也于事無補。明白嗎。
是。處長，我明白了！謝謝您的指導！李正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同時警鐘長鳴。張?zhí)庨L的話，既是肯定，更是保護。
嗯。張?zhí)庨L點點頭，拿起桌上的另一份文件，還有個事。省檢察院那邊發(fā)了個通知，下周二下午，召集部分省直機關新進大學生，搞個‘青年干部法治教育座談會。名單里有你，代表咱們研究室去參加一下。
李正一愣：省檢察院，法治教育座談會。
對。張?zhí)庨L將通知遞給他，眼神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李正的臉，陳巖石副檢察長親自主持。這位老同志，原則性很強，很重視對年輕人的思想教育。去聽聽吧，多學習，多思考。張?zhí)庨L的語氣很平淡，但李正卻敏銳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的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陳巖石。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冰冷的符號，瞬間擊中了李正。前世記憶中那個偏執(zhí)、道德感爆棚卻又在關鍵問題上顯得無力的老革命形象，與祁同偉那封巖臺鄉(xiāng)派遣單重疊在一起。一股寒意，悄然從心底升起。
他接過通知，紙張似乎都帶著一絲涼意。是，處長，我一定準時參加。
走出張?zhí)庨L辦公室，李正的心情不復之前的輕松。張?zhí)庨L對報告的肯定帶來的振奮，瞬間被陳巖石這個名字帶來的陰霾所籠罩。他站在走廊的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陽光透過葉片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法治教育。李正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譏誚。祁同偉的遭遇，難道就是他們口中的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