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細雨敲打著青瓦,將庭院里的石榴花洗得愈發(fā)紅艷。沈清辭坐在窗邊的梨花木軟榻上,指尖輕輕撫過繡架上剛起針的并蒂蓮,檐角滴落的水珠順著青石板蜿蜒成溪,在她眼底漾開細碎的笑意。
今日是她嫁入李家的第三十日,亦是回門后的第一旬。銅鏡里映出的身影褪去了少女時的青澀,藕荷色的襦裙襯得肌膚勝雪,鬢邊斜插的珍珠流蘇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將頸間那抹新添的胭脂色襯得愈發(fā)溫柔。這三十日的光景,像是被春雨浸潤過的宣紙,每一筆都暈染著恰到好處的暖意,與前日回門時母親驚嘆的目光重疊,竟讓她生出幾分不真切的恍惚。
“少夫人,廚房燉了您愛吃的銀耳蓮子羹?!辟N身丫鬟綠萼端著描金漆盤走進來,見她望著窗外出神,忍不住笑道,“姑爺一早就去書房了,臨走前還特意吩咐廚房多放些冰糖呢?!?/p>
沈清辭指尖一頓,臉頰悄悄爬上薄紅。她放下繡繃起身,走到廊下望著庭院深處那抹青灰色的書房檐角,唇角不自覺地彎起。綠萼是婆母李夫人特意給她的陪嫁丫鬟,手腳麻利又心思細膩,這一月來將她照顧得妥帖周到。從前在沈家那座狹小的院落里,母親總說她性子沉靜得像深潭,鄰里姐妹聚在一起做活時她也少言寡語,可自嫁與李瑾之,她卻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就笑了起來。前日回門,母親拉著她的手端詳半晌,笑著說這是被縣太爺家的日子養(yǎng)出了甜意,連眼角眉梢都帶著暖意。
正想著,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瑾之穿著月白長衫從里面走出,墨發(fā)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著,見她站在廊下,眼底瞬間漾起溫柔的笑意。他加快腳步走過來,自然地握住她微涼的指尖:“怎么站在這里吹風(fēng)?仔細著涼?!?/p>
“剛在屋里坐久了,出來透透氣?!鄙蚯遛o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目光落在他袖口沾著的墨漬上,“又在練字?”
“嗯,”李瑾之牽著她往內(nèi)室走,聲音溫潤如玉,“昨日縣學(xué)的王夫子送來新得的洮河綠石硯,試了試墨,倒真如傳聞中那般細膩?!?/p>
走進內(nèi)室,桌上已擺好了精致的食盒。李瑾之親手為她盛了碗蓮子羹,細心地挑去里面的蓮心:“嘗嘗看,今日的蓮子是剛從后院荷塘摘的,格外清甜?!?/p>
沈清辭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糖的甜意混著蓮子的清香在舌尖蔓延開來。她抬眼看向?qū)γ娴娜?,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忽然想起成婚那日,他掀起紅蓋頭時眼中的驚艷與溫柔。那時燭火搖曳,他指尖輕觸她臉頰的溫度,至今仍清晰如昨,讓她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在想什么?”李瑾之見她小口抿著羹湯,臉頰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忍不住伸手替她拂去唇角的糖漬。
指尖相觸的瞬間,沈清辭像被燙到般縮回了手,耳尖紅得快要滴血:“沒、沒什么?!彼拖骂^攪動著碗里的羹湯,聲音細若蚊蚋,“只是覺得……這里的日子,和從前很不一樣?!?/p>
李瑾之放下湯勺,認(rèn)真地看著她:“是好的不一樣,還是……”
“是很好的不一樣?!鄙蚯遛o急忙抬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里,慌忙又低下頭,聲音卻清晰了許多,“從前在沈家,院子小,日子也緊巴,姐妹們總說我太過沉悶,可在這里……”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在這里,我總覺得心里很暖?!?/p>
李瑾之聞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伸手將她鬢邊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她溫?zé)岬亩梗骸澳潜愫谩!彼穆曇舻统炼J(rèn)真,“清辭,我想讓你永遠這樣笑著?!?/p>
沈清辭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暖融融的感覺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她抬眼望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清晰地映著自己的身影,比銅鏡里的影像還要真切。
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瑾之取出新得的棋譜,與沈清辭相對而坐。棋盤上黑白交錯,落子聲清脆悅耳,偶爾有微風(fēng)拂過,帶來院外石榴花的甜香。
“這里的棋盤比從前家里的大些?!鄙蚯遛o捏著一枚白子,仔細思索著落子的位置,“從前父親教我下棋時,總說我性子太急,落子從不深思熟慮?!?/p>
“我倒覺得你棋風(fēng)靈動,不拘一格?!崩铊湎乱幻逗谧?,目光落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
沈清辭被他逗笑,眼尾彎起好看的弧度:“夫君又取笑我?!彼讣廨p點棋盤,“該你落子了。”
李瑾之凝視著她含笑的眉眼,忽然覺得滿室的陽光都不及她眼底的光芒。從前他總愛與縣學(xué)的同窗詩酒唱和,每月的文會雅集從不缺席,縣里的文人都道李縣令家的公子是最懂風(fēng)雅的才俊。可自與清辭成婚,他竟覺得那些喧囂熱鬧都遠不及此刻的歲月靜好——看她低頭繡活時認(rèn)真的模樣,聽她讀詩時溫軟的語調(diào),連窗外的雨聲都變得格外動聽。
“對了,明日是十五,婆母說要去城郊相國寺上香?!鄙蚯遛o忽然想起這事,抬頭看向他,“你要不要同去?”
“好?!崩铊敛华q豫地答應(yīng),“正好前幾日得了一幅吳道子的觀音圖摹本,送去寺里供奉也好?!彼娝佳坶g帶著期待,又補充道,“聽說相國寺的素面很有名,我們上完香去嘗嘗?”
沈清辭用力點頭,眼底閃爍著雀躍的光芒。她自幼在平民巷陌長大,很少有機會出門游玩,成婚之后李瑾之常帶她四處走動,看遍了縣城的春華秋實。那些從前只在話本里見過的景致,如今都成了她親身經(jīng)歷的日常,連綠萼都私下里對婆子們說,少夫人的眼界越發(fā)開闊了。
暮色漸濃時,丫鬟們點亮了廊下的燈籠。橘黃色的光暈透過薄紗燈罩,在地上投下朦朧的光影。李瑾之正在書房幫父親整理公文,沈清辭端著一碗剛燉好的杏仁酪走進去,見他正對著一疊卷宗凝神思索,便輕手輕腳地將托盤放在桌上。
“在忙什么?”她輕聲問道,目光落在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上。
“幫父親看看各鄉(xiāng)送來的收成賬目?!崩铊嗔巳嗝夹?,伸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今年雨水好,田里的收成比去年多了三成?!彼闷鸸P在賬冊上圈點著,“等忙完這幾日,我?guī)闳ムl(xiāng)下的莊子看看,正是麥浪翻滾的時候,風(fēng)景極好?!?/p>
沈清辭眼睛一亮:“真的?”她從小就聽母親說鄉(xiāng)下的田園風(fēng)光,只是父親早逝后家里光景艱難,很少有機會親近鄉(xiāng)野,“聽說田埂上會有很多小野花?”
“不僅有野花,還有新鮮的瓜果。”李瑾之被她期待的模樣逗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到時候讓農(nóng)戶摘最新鮮的葡萄給你吃?!?/p>
沈清辭笑著點頭,靠在他肩上翻看賬冊。雖然看不懂那些繁復(fù)的數(shù)字,可聽著他低聲講解著田莊的瑣事,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里就覺得格外踏實。她忽然想起成婚前夕,母親拉著她的手說,好的姻緣能讓人變成更好的模樣。那時她還似懂非懂,如今才真切體會到,原來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愛的感覺,是這樣溫暖而安穩(wěn)。
夜深人靜時,燭火搖曳映著窗紗。沈清辭靠在床頭翻看李瑾之新得的詩集,李瑾之則在一旁為她梳理長發(fā)。他的動作輕柔,木梳齒間帶著淡淡的檀香,將她烏黑的長發(fā)梳得柔順光亮。
“明日去相國寺,要不要戴那支翡翠簪子?”李瑾之將她的頭發(fā)綰成松松的發(fā)髻,輕聲問道,“上次在城里珍寶閣看到的那支,你不是很喜歡嗎?”
“太貴重了?!鄙蚯遛o搖搖頭,指尖摩挲著書頁上的字跡,“母親說女子不宜太過張揚?!?/p>
“我的妻子,戴什么都好看?!崩铊畯膴y盒里取出那支翡翠簪子,簪頭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鳳凰,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明日就戴這個?!彼挥煞终f地將簪子插入她的發(fā)髻,退后一步滿意地看著,“果然很配你。”
沈清辭對著銅鏡照了照,臉頰微紅:“就聽你的?!彼畔略娂?,轉(zhuǎn)身靠在他懷里,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聲,“瑾之,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過沉悶了?”
李瑾之收緊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些:“為何會這么想?”
“從前鄰里姐妹們都說我不像別家姑娘那樣活潑,”沈清辭悶悶地說,“她們愛聽?wèi)蚩辞?,我愛看書繡活,總覺得和她們格格不入?!?/p>
“傻瓜?!崩铊皖^吻了吻她的發(fā)頂,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我就是喜歡你這份沉靜。看你看書時專注的模樣,聽你讀詩時溫軟的語調(diào),都讓我覺得心安?!彼D了頓,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頰,“何況,你笑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好看。”
沈清辭在他懷里蹭了蹭,鼻尖一酸,眼眶微微發(fā)熱。從前她總覺得自己像株墻角的幽蘭,安靜地開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卻不想會被他這般珍視。他不僅欣賞她的沉靜,更珍惜她偶爾展露的笑顏,將她所有的小性子都妥帖收藏。
“對了,下月初是你的生辰?!崩铊鋈幌肫疬@事,眼底閃過得意的笑意,“我為你準(zhǔn)備了生辰禮物?!?/p>
沈清辭好奇地抬頭:“是什么?”
“保密?!崩铊瘟斯嗡谋羌猓室赓u關(guān)子,“到時候給你驚喜?!?/p>
沈清辭不滿地嘟起嘴,卻被他眼底的笑意感染,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將相擁的兩人籠罩在溫柔的光暈里,燭火搖曳,映得滿室溫馨。
日子就這樣在柴米油鹽的瑣碎與琴瑟和鳴的溫情中緩緩流淌。李瑾之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yīng)酬,那些曾經(jīng)常來拜訪的同窗、縣里的文友,如今都只在公務(wù)場合偶見。他每日幫父親處理完公務(wù)便陪在沈清辭身邊,連管家都私下里對婆子們說,公子這是把少夫人放在心尖上疼呢。
他們會在清晨的露水里一起侍弄庭院里的花草,李瑾之教她辨認(rèn)不同的花種,她則為他修剪花枝;會在午后的陽光下對弈品茗,常常一局棋下到夕陽西下,輸贏倒在其次,指尖偶爾相觸的溫度才最讓人心動;會在黃昏的霞光里并肩散步,看歸巢的飛鳥掠過天際,聽遠處傳來的暮鼓聲;會在深夜的燭火下共讀一卷書,遇到精彩處便輕聲討論,困倦時便相互依偎著小憩。
沈清辭漸漸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她不再是那個需要幫著母親做活補貼家用的平民少女,而是縣令家的少夫人,是李瑾之放在心尖上的妻子。她會在他整理公文時為他研墨,會在他疲憊時為他按揉額角,會在他談及縣里事務(wù)時認(rèn)真傾聽,也會在他偶爾流露出孩童般的興致時陪他一起放風(fēng)箏、捉蛐蛐。前日他竟從外面帶回兩只雪白的兔子,說是給她解悶,如今那兩只兔子正在后院的竹籠里安了家,成了她每日必去探望的“小客人”。
這日雨后初晴,李瑾之帶著沈清辭去逛縣城最大的書坊。青石板路上還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兩旁的店鋪幌子隨風(fēng)搖曳,叫賣聲、說笑聲此起彼伏,充滿了人間煙火氣。
“你看那支玉筆,筆桿是和田暖玉做的?!崩铊疇恐氖肿哌M一家筆墨鋪,指著柜臺里的一支玉筆說道,“用來寫小楷正好?!?/p>
沈清辭湊近看了看,只見那玉筆通體瑩白,筆鋒飽滿,確實是難得的珍品。她剛想說太過貴重,卻見李瑾之已經(jīng)讓掌柜包了起來。
“瑾之,這太破費了。”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說道。
“只要你喜歡,就不算破費。”李瑾之笑著付了錢,將筆遞給她,“上次見你寫的字,風(fēng)骨漸成,配這支筆正好?!?/p>
沈清辭捧著錦盒里的玉筆,心里甜絲絲的。從前在沈家時,母親雖也疼她,卻總心疼買筆墨紙硯的開銷,很少這般支持她讀書寫字??衫铊煌?,他欣賞她的才情,鼓勵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將她的每一個小愛好都放在心上。
從筆墨鋪出來,兩人又逛了旁邊的畫舫。李瑾之指著一幅《春江晚景圖》與她細細品評,從筆法談到意境,言語間滿是對藝術(shù)的熱愛。沈清辭靜靜聽著,偶爾提出自己的見解,總能得到他的贊許與補充。
“這幅畫的構(gòu)圖倒是別致?!鄙蚯遛o指著畫中江邊的蘆葦說道,“用淡墨勾勒輪廓,再以花青暈染,倒有幾分朦朧的詩意?!?/p>
“清辭好眼光?!崩铊壑虚W過贊賞,“這是江南畫師的筆法,講究意在筆先,難怪你看得出來。”他轉(zhuǎn)頭對掌柜說,“這幅畫我要了?!?/p>
沈清辭驚訝地看著他:“你買它做什么?”
“掛在你的書房里正好?!崩铊χf,“你不是總說喜歡江南的煙雨嗎?以后在書房看書時,看著這幅畫就當(dāng)是在江南了?!?/p>
沈清辭心中一暖,望著他溫柔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人間煙火氣里,藏著最動人的溫情。她想起母親曾說,好的婚姻能讓人如沐春風(fēng),如今看來,確實如此。李瑾之就像春日里的暖陽,不僅照亮了她的生活,更溫暖了她的心房。
婚后的日子,就像一杯溫潤的清茶,初嘗時清淡,細品卻有回甘。沒有轟轟烈烈的誓言,沒有驚天動地的傳奇,只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常,和藏在細節(jié)里的脈脈溫情。沈清辭漸漸明白,原來最好的婚姻,不是縣令之子配平民少女的身份落差,而是兩個原本獨立的靈魂,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成為彼此最溫暖的依靠。
她依然會在看書時不自覺地微笑,會在李瑾之處理公文時靜靜陪伴,會在每個清晨醒來時,因為看到身邊熟睡的人而感到心安。而李瑾之,也早已習(xí)慣了身邊有她的日子,習(xí)慣了她的溫柔體貼,習(xí)慣了她眼底的笑意,習(xí)慣了這充滿煙火氣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