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破車最后還是把我馱回了家。
家。
一個租來的，墻皮跟得了牛皮癬似的往下掉渣，暖氣半死不活，冬天得在屋里穿棉襖的老破小。
可這地方，有我的命。
我把車小心翼翼地停在樓道里，還特意找了個破棉被給它蓋上，生怕再凍著。
然后，我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五樓。
掏鑰匙的手，都在哆嗦。
不是凍的。
是激動的。
“咔噠?！?/p>
門開了。
一股子泡面味兒混合著封閉空間的陳腐氣味兒，撲面而來。
我沒在意。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客廳中央，那個用好幾層塑料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個木乃伊似的龐然大物。
我的《四庫全書》。
影印版的。
為了這堆紙，我活得連狗都不如。
整整三年。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別人在擼串喝酒泡吧，我在工地上一塊磚一塊磚地往上碼，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咸得發(fā)苦。
別人在談情說愛花前月下，我在電腦前面給人做圖，做到兩眼發(fā)花，看啥都是重影的。
別人過年回家吃餃子，我啃著涼饅頭，蘸著半袋方便面調(diào)料，就著免費(fèi)的雪，心里盤算著離湊夠書款還差多少錢。
送快遞的小哥把最后一箱書搬上來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個神經(jīng)病一樣。
“哥們兒，你這是……開圖書館?。俊?/p>
我嘿嘿一笑，沒法跟他解釋。
我能說啥？
我說我一個窮光蛋，買這玩意兒，是想給幾百年前的老祖宗一個交代？
他不得當(dāng)場打120把我拉精神病院去？
我撕開塑料布，露出了里面嶄新的書函。
深藍(lán)色的封面，燙金的字，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一種讓我心醉的光。
我伸出手，像撫摸情人的皮膚一樣，輕輕地摸著書脊。
涼的。
硬的。
但我的心，是滾燙的。
我爹活著的時候，總跟我念叨，說人這輩子，不能白活。
總得干點啥，留下點啥。
哪怕是別人眼里的傻事，只要你自己覺得值，那就值。
爹，你看。
你兒子沒出息，沒當(dāng)大官，沒發(fā)大財。
可你兒子，干了件自己覺得值當(dāng)?shù)氖隆?/p>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你說的“留下點啥”。
但這事兒，我覺得，比買車買房，牛逼多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我趕緊吸了吸鼻子，把那點兒愁緒給憋了回去。
哭啥？
爺們兒干大事，流血不流淚。
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巨大的拉桿箱。
就是春運(yùn)火車站里，民工兄弟們最愛用的那種，紅藍(lán)白條紋，結(jié)實，耐操，容量賊大。
我一函一函地，把書往里裝。
那感覺，特別神圣。
就像一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在擦拭自己的槍。
每一本書，都沉得像一塊磚。
我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生怕磕了碰了。
這他媽的不是紙。
這是我的骨頭，我的血，我的魂。
裝滿了整整兩大箱。
我試著拎了一下，我操，差點沒把我腰給閃了。
這玩意兒，沒個一百多斤，打不住。
咋整？
我看著這兩大箱“寶貝”，犯了愁。
我這小身板，別說搬進(jìn)故宮了，我連樓都下不去。
我一咬牙。
媽的，犟種還能讓尿憋死？
我把箱子放倒，一個一個地，連滾帶推地，弄到了樓下。
后半夜，我沒睡。
我坐在我的“寶貝”旁邊，抽了一宿的煙。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叫了輛貨拉拉。
司機(jī)師傅看著我那兩大箱子，又看看我，問：“兄弟，搬家啊？”
我說：“不是，送個貨?！?/p>
“送啥啊？這么沉?！?/p>
“書?！?/p>
“喲，文化人啊?！?/p>
司機(jī)師傅樂了。
我沒吱聲，心里卻在吶喊：老子不是文化人，老子是歷史的搬運(yùn)工！
沈陽故宮（盛京皇宮），下午四點半，停止售票。
我掐著點，在四點二十九分，拖著兩個巨大的拉桿箱，沖到了售票口。
“一張票！”
我把皺巴巴的鈔票遞過去，氣喘得跟個破風(fēng)箱似的。
售票大姐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瞅著我。
“你……你這是干啥去？”
“參觀啊?！?/p>
“那你拖著這玩意兒干啥？我們這兒不讓帶大件行李?！?/p>
“大姐，通融通融?！?/p>
我點頭哈腰，臉上擠出最孫子的笑。
“這里面……是我給我家祖宗燒的紙錢，我尋思著，借寶地這股龍氣，讓我家祖宗在底下過得好點?！?/p>
我他媽真是個天才。
這種瞎話都能張口就來。
大姐估計是被我這番孝感動天的話給整不會了，愣了半天，又看看表，快下班了。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
“趕緊的趕緊的！下不為例??！”
“得嘞！謝謝大姐！祝您長命百歲，萬事如意！”
我如蒙大赦，拖著我那比命還重的兩個大箱子，沖進(jìn)了故宮的大門。
夕陽，給這座古老的宮殿，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憂傷的邊。
游客已經(jīng)不多了。
三三兩兩的，都在往外走。
保安在清場，嘴里喊著：“要閉館了啊，各位游客請盡快離開！”
我逆著人流，像一條洄游的魚，目標(biāo)明確——文溯閣。
那兩個拉桿箱的輪子，在幾百年歷史的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曧?。
那聲音，像是歷史的車輪在滾動。
而我，禮鐵祝，就是那個不自量力，妄圖推動車輪的傻逼。
我終于，站在了文溯閣的門前。
朱紅色的柱子，雕花的窗欞，屋檐上蹲著一排神獸，冷冷地看著我。
閣樓里，燈光昏暗。
巨大的書架，頂天立地，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
但它們是空的。
大部分是空的。
那種空，不是沒有東西的空。
而是一種，失去了靈魂的空。
就像一個身體，沒了心臟。
我能感覺到，這座閣樓在哭。
它在想念它的孩子。
我拖著箱子，走了進(jìn)去。
里面已經(jīng)沒有游客了，只有一個昏昏欲睡的保安，靠在角落里玩手機(jī)。
他甚至都沒抬眼皮看我。
我找到了一個空著的書架。
位置不高不低，剛剛好。
我打開箱子，把那些沉甸甸的書，一函一函地，往書架上擺。
我的動作，很輕，很慢。
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
我仿佛能看到，幾百年前，那些白發(fā)蒼蒼的學(xué)者，也是這樣，把一部部手抄的典籍，安放在這里。
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定也像我一樣。
莊嚴(yán)，又滿足。
當(dāng)最后一函書，穩(wěn)穩(wěn)地放在書架上時。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口氣，吐出了我三年的委屈，三年的辛酸，三年的孤獨(dú)。
也吐出了我二十八年來，所有的不甘和憋屈。
我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笑了?/p>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笑。
我感覺，我這二十八年，沒白活。
就為了這一刻。
我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書架，像是拍著一個老朋友的肩膀。
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特有儀式感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老祖宗的寶貝?！?/p>
“可算……”
“回來了！”
話音剛落。
“嗡——”
一道刺眼的金光，猛地從書架上炸開，瞬間吞噬了我。
我感覺后腦勺，像是被人用一塊板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拍了一下。
那力道，賊猛。
我連一聲“我操”都沒來得及喊出來。
眼前一黑。
整個人，就像被拔了電線的電視機(jī)，瞬間沒了動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可能是一秒鐘。
也可能是一個世紀(jì)。
我再睜開眼的時候。
世界，變了。
頭頂，不再是文溯閣那熟悉的藻井和房梁。
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周圍，那些穿著羽絨服沖鋒衣的游客，那個玩手機(jī)的保安，全沒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群穿著長袍馬褂，拖著大辮子，跟橫店影視城里跑出來的群眾演員一模一樣的人。
他們一個個，瞪著眼，張著嘴，一臉的懵逼。
那表情，就跟我剛看到他們時，一模一樣。
空氣里。
彌漫著一股子……怎么說呢。
一股子土腥味，混著青草味，還夾雜著一股子特別沖鼻子的，新鮮的馬糞味兒。
這味兒，太上頭了。
我敢保證，全沈陽的公園，加一塊兒，都熏不出這么地道的味兒。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
還是那身為了裝逼特意穿的沖鋒衣，牛仔褲，腳上那雙快開口的運(yùn)動鞋。
再看看周圍。
紅墻，黃瓦，沒錯，是故宮的景兒。
但……
但是這天，這地，這人，這味兒……
我滴媽呀。
這是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