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深順著人流走,到了市立醫(yī)院。
大門口還是老樣子,人來人往,車進車出。
他拉了拉帽檐,沒走正門,繞到后頭去了。
那邊有個小門,平時運醫(yī)療垃圾的,也走后勤的人。
他看準一個推著清潔車的老頭正低頭點煙,就側(cè)身溜進去了。
里頭走廊暗乎乎的,消毒水味道混著一股子鐵銹味兒,不好聞。
他記得舊手術(shù)區(qū)在哪兒,以前來做檢查,走過兩回。
現(xiàn)在醫(yī)院蓋了新大樓,這邊就廢了,平時沒人來,燈都關(guān)了大半。
他一路走,腳步放得輕。
地上積了灰,踩上去軟綿綿的,沒什么聲音。
走廊兩邊堆了些廢棄的床架、柜子,蒙著白布,像一個個蹲著的鬼影子。
七號手術(shù)室在最里頭。
門沒鎖,虛掩著。
他推開門,吱呀一聲,灰塵撲簌簌往下掉。
里頭不大,就一間房。
正中間擺著那張手術(shù)臺,不銹鋼的,蒙了厚厚一層灰,邊角上蹭掉了漆,露出黑乎乎的銹跡。
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外面天光透進來一點,灰蒙蒙的,照得房間里一股子慘淡氣。
他走過去,站定了,低頭看著那張臺子。
就是這兒。
三年前,他就躺在這兒,斷了氣。
他伸出手,手指頭慢慢碰上那冰冷的臺面。
灰挺厚,摸上去有點澀。
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突然一下,他腦子里“嗡”地一聲,像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
眼前的東西全模糊了,耳朵里卻猛地炸開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響——儀器的滴滴聲,金屬碰撞的脆響,還有人在說話,壓著嗓子,又急又慌。
是他自己的聲音,喘著粗氣,喉嚨里嗬嗬地響,說不出一個字。
他看見無影燈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感覺身子底下冰涼冰涼的,麻藥勁好像正在退,骨頭縫里開始鉆心地疼。
然后就聽見那個聲音,壓得低低的,是江淮。
他說:“按計劃進行?!?/p>
接著就看見蘇婉了。
她穿著綠色的手術(shù)服,戴著口罩,就露一雙眼睛在外面。
那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看他。
她的手在抖,捏著一支針管,針頭尖尖的,閃著寒光。
她俯下身,離他很近。
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他熟悉的香水味兒,混在消毒水的味道里,格格不入。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針頭扎進他胳膊上的血管里,推了進去。
那藥水冰涼的,順著血管往里走,走到哪里,哪里就僵了,木了,沒知覺了。
幾乎就在同時,他耳朵里捕捉到一絲極細微的“滋啦”聲,像是電流短路,又像是有什么儀器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眼睛勉力往旁邊瞟,看見那臺生命監(jiān)測儀屏幕上,代表他心跳的那條綠線,猛地跳動了幾下,然后一下子,變成了一條筆直的、毫無波動的橫線。
“嘀——”
長長的、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病人心跳停止!”
有人喊,聲音聽著慌,但好像又沒那么意外。
“搶救!快!”
是江淮的聲音,聽著挺著急,但陸深聽得出來,那底下藏著一絲別的什么東西,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像是……得意。
然后就是一陣混亂。
腳步聲,器械碰撞聲,呼喊聲。
但他覺得那些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身體輕飄飄的,像要浮起來。
最后一眼,他看見蘇婉退到一邊,背過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江淮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
所有的感覺猛地一下消失了。
陸深渾身一激靈,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手還按在那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
他大口喘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后背也濕透了。
就那么一會兒功夫,像是又把死的過程重新走了一遭。
他扶著手術(shù)臺,穩(wěn)了穩(wěn)神。
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掃視著這間廢棄的手術(shù)室。
墻角堆著幾個紙箱子,破了,露出些紗布邊角。
柜子門開著,里頭空蕩蕩的。
他的目光停在角落一個鐵皮柜子底下。
那里塞著個東西,半掩著,蒙著灰。
他走過去,彎腰把它拖出來。
是一個金屬的器械盒,不大,長方形的,邊角都磕癟了,銹得厲害,鎖鼻子也壞了。
掂量一下,沉甸甸的。
他正想打開看看,外面走廊上突然傳來腳步聲,還有說話聲。
“那邊去看看,門是不是沒鎖?”
“這破地方有啥好看的……”
是保安!
陸深心里一緊,立刻直起身。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鐵盒子,沒猶豫,順手就把它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舊夾克里頭,用胳膊夾住。
盒子冰涼,硌著他的肋骨。
他快步走到門口,側(cè)耳聽了聽。
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手電筒的光晃來晃去。
不能走原路。
他看見走廊另一頭好像有個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暗乎乎的,不太顯眼。
他吸了口氣,壓低帽子,貼著墻根,飛快地朝那頭摸過去。
腳步放得輕,心跳得卻像打鼓。
身后保安的說話聲和手電光好像就在屁股后頭追著。
快到出口時,腳下不知踢到個什么空瓶子,“哐啷”一聲響,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特別刺耳。
“誰?誰在那兒!”
身后的喊聲和手電光立刻追了過來。
陸深一把推開那安全出口的門,閃身鉆了出去。
門外是條窄巷子,堆著好幾個垃圾桶,味兒不好聞。
他也顧不上了,沿著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跑。
后面?zhèn)鱽肀0沧烦鰜淼哪_步聲和叫喊,但沒追太遠,罵罵咧咧幾句就停了。
大概覺得就是個偷破爛的,不值得費勁。
陸深一直跑到大街上,混進人流里,才慢慢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喘氣。
懷里的鐵盒子硌得他生疼。
他站直了,回頭望了一眼市立醫(yī)院那高高的樓。
太陽底下,那樓顯得挺氣派。
他摸了摸夾克底下那個冷硬的鐵疙瘩,低頭繼續(xù)朝前走。
步子不快,但一步是一步。